朱敏:小巷深处(8--14)
- 作者:朱敏 更新时间:2018-04-25 02:24:29 来源:原创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752次
八
燕子已经在评弹学校学了几年。起初的时候,她把琵琶带回来,有事没事常常拨弄着,可是渐渐地,巷子里的琵琶声稀了,燕子似乎是倦了。现在,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到过燕子的琵琶声了。
那把琵琶就靠在她房间的墙角,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桠在上头留下了斑驳的影子,不过,这是蒸腾不出桃花木的味道了。我走过燕子房间的时候,从临走廊的窗子往里头瞧,视线恰好能越过窗棱子,看到那把琵琶,有些落寞地立在那里,就像被阳光和阴影织成的网子罩了起来似的。有的时候我走进她房间,按捺不住地拨几下,“叮……叮……咚”,弹得不成调子,不是我原先听过的声音了,琵琶多了些落寞的喃喃。
现在,燕子也懒得管我了,就算见着我拨弄也常是不做声地走开,先前她是顶宝贝那把琵琶的,我碰一下就像割了她的心肝肉似的,现在算是被冷落下了。对于燕子来说,琵琶的新鲜劲是过去了,她也没再拾起来。
“敏丫头,去喊你姑下来吃饭。”阿婆吩咐我。
“别管她,爱吃不吃!”阿公厉声道,径自开始吃起来。
燕子和阿公大吵了一架,已经在房间里窝了一天。阿公是九里巷有名的好脾气、老好人,他也很宠儿孙们,晚得的小女儿燕子自然更是他的“芽芽子”。我很少看见他生气,可见这一次是真的上火气了。
事情的起因,是燕子的“宣言”:她决定今后不弹琵琶,不演评弹了。
评弹学校已经去上了四年,还有一年,燕子就要毕业了,恰是决定今后出路的时候,现在说出这话,实在有点决绝的意味。其实,这个“宣言”,燕子或许是酝酿已久了。巷子里越来越稀的琵琶声,燕子越来越少谈起她的评弹学校,甚至是她渐渐又留起来的长指甲,我看到上头涂起了亮红的指甲油,都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阿公听了燕子说不弹琵琶,以为是她一时的气话,起初还有些开玩笑地问她缘由,依旧是平日里的好口气。燕子却拧着不说,就僵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不看人。
阿公对着燕子这种犟扭的态度恼了,他是了解燕子的,知道她是真下定决心了:“先前是谁说一定要去的,啊?现在又谁让你说不学就不学的?”
屋子里静下来,秒针“滴滴答答”地走动,外头树上的蝉舒舒促促地叫着,不由又添了几丝烦躁。
燕子出声了,依然是倔着,眼神依旧不看人,只盯着白墙上的一点:“现在评弹能有什么出路,还有谁喜欢、谁愿意听?……我们班上早已经有好几个退学的了,大家都说学评弹今后只剩下喝西北风的份!”
“大家……大家!你怎么想?”阿公问道。
燕子沉默了,然后是闷闷的声音,从葫芦里倒出来的一样:“说实在的,我也不是真喜欢,以后也不可能做这个,我老早想清楚了。”说完就径自跑回了房。
一声拍桌子的响声炸开来。
阿公这次是出奇的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燕子的房门闭着,却没锁上。我轻轻推开,一阵对流风顿时让房间的空气畅通起来,一下子把原先房内的郁热缓了不少。
燕子坐在床边,双手抱着蜷缩起来的腿,看背影显得单薄而瘦小,不是我印象里她一贯的样子,曾经那可是巷子里最受欢迎的“女王”般的存在。此刻我还没从刚才那阵争吵的气氛里缓过来,说实在是被吓到了,所以分明想劝说几句也最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默默不做声,手在那拧着汗衫的下摆口。
她不看我,眼睛红红地盯着窗外,脸上却没有泪水的痕迹。窗外的槐树叶子在夏日的风里颤动,淡蓝色的窗帘也被吹得微微鼓起,直像起航时微扬着的船帆,却又很快地瘪了下去。
很静,我还是开了口:“姑,你为啥不想弹琵琶了?”
过了一会儿,燕子才瞧着墙角的那琵琶,幽幽说:“现在都有谁听评弹啊,再怎么练了也没人听呐。”说话的时候带着些鼻音。
想来,的确,茂春茶馆的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那天张浪头在槐树下打着大芭蕉扇乘凉:“唉,现在大家都不爱听评弹哉,不止这里了,县城里也没生意,我看呀,这茶馆早晚有一日要关门忒……”
王家阿公也在,道:“现在谁愿意来看啊,屋里头几十个电视台呀调不过来了,不如在自家舒舒服服看电视好哉!”
“张浪头啊,你想想,到茶馆来听评弹还要钞票的呀,家里看电视么连钞票也不要的!”不知是哪家的婶娘又说。
是啊,评弹是越来越少的人听了,茂春茶馆是一天天萧条下去了,才不过几年的辰光,当时人们在槐树下争着看演员的景象看来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为什么当初还一心想要去学评弹呢?”我想不通坚持着要去学评弹的燕子。
“我啊,我现在反过来想想,当初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的。”燕子抬头看着我,眼睛红得像兔子,“你记得不,当时那些说书坐着黄包车进来时有多风光啊,整条巷子的人迎他们,记得吗?谁不喜欢那么多人捧着自己呢?而且啊,要不是去学评弹,我哪里能去苏州呢?”燕子低头看着绞在一起的脚趾头,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听着,我的感觉心口酸酸的。
燕子继续说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声音像隔了层水膜溢出来。她说,评弹,是她能最快走出巷子的方式,她不想压抑在九里巷里了,这条巷子太窄了,她要到外头去,这不仅仅是走出横在七弦河上的那座石桥那么简单,她想要更好的,那是这条巷子、这座淹没在江南水道里的小镇子不能给的。曾经在茂春茶馆里见到的女说书先生,千万种风情之下藏着的一呼百应的傲气,还有她们从外头带来的九里巷所没有的东西,这才是燕子真正想要的。
可是现在呢,评弹似乎不再是评弹了,就连这条古老的九里巷,也容不了老江南的技艺,更别说是外头了。坐在黄包车上驶进巷子的女说书现在已经是很难见着的了,电视里的女演员们早已经取代了女说书们曾经的传奇,镁光灯和艳羡是留给她们的了。琵琶、旗袍、拗口的吴音,在渐渐架遍巷子的光纤电缆面前,骤然沉寂下来。曾经的老宝贝,还有多少人去追呢?
评弹,曾经九里巷人们眼里身份的象征,确是已经落寞了。评弹对于已经走出了巷子的燕子的意义,也就这么一起淡下来了。
燕子絮念着,鼻音轻了。
我不由想到当年偷穿三妹太旗袍的时候,那种心里涨得满满的感觉,以为自己穿上了旗袍就能飞起来,就能一下子变得不一样,那种现在依旧能回忆起的踩在云朵上的感觉。那时我在镜子里看见的女孩子,到底是谁呢?是我自己,或许也是燕子吗?
外头总比里面好,旧的总不如新,听已经在苏州城里呆了四年的燕子说,这是永恒的定律。她告诉我:“你要是出去了,就明白了。”
燕子不学评弹了,这能怪谁呢?
阿公在灶间拿着火钳子一阵阵往灶肚里添柴火,灶间的热气从噼里啪啦燃着的毛豆杆子往外冲,阿公的白色背心已经湿透了,渍出了一块又一块灰色的地带。他不住咳嗽起来,原先阿公的嗓子就不好,火气一上老毛病又犯了。
“阿国,我来烧吧,你去外面吹吹风。”三妹太说。
“就好了,就要好了。”然后又是几声咳嗽。
“哎呀,阿公我来烧,我来!让我‘玩玩’嘛!”我抢过嘴。
“里头热得很,你出去。”
“让我罢!”我缠着,总算是把火钳子夺到手里。
阿公只好作罢,他走到天井里,坐在天井的水泥桩子上,点了一根烟,也不抽,烟雾从他指尖很快散开来,虚空得、飘渺得停不住,多像轻巧的话语。
三妹太也慢腾腾走进天井,我从灶间望他们的背影,她和阿公在说些什么,我听不真切,我只知道他们讲了很久,又像是叹了很多气。
燕子走了,那把琵琶却留在这里,被封进了黑漆木的琴箱里。
学还是要上的,可也是另一种学法了。
经过一个夏天,她和阿公的关系算是缓过来了,是阿公“妥协”的,他还是那个宝贝孩子的、狠不下心的老头。其实该是三妹太劝了阿公吧。燕子和阿公、还有阿爸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按姆妈每次对阿爸和我发的牢骚,就是“你们家一个个都是犟骨头”,然而三妹太可不一样,我总觉得她比我们家里头其他人都要更有智慧。
不过,从那之后,本来话就不多的三妹太变得更寡言了,虽然对着我们这些小辈她还是一贯的疼爱。
三妹太继续在天井里头绣着花,戴着老花眼镜却还要把针线离得远远的才成,眼睛的确是老花得严重了。
九
我已经记不得这几年来的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巷子外的生活匆匆忙忙,等不得你呼一口气又得着急往下赶。我忽然很想回到九里巷2号那座小楼里,趴在三妹太身边看着她绣花,那样的话,时间似乎就可以走得慢一点。不过几年,在巷子外的这些日子明明才离得这么近,却又那么模糊,反而十多年前发生在九里巷的事情倒要记得清楚些。
说到九里巷,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不算是回不去,却也是在忙碌间逐渐适应了外头的这种节奏,也就断了想回去的念头。
现在九里巷2号里就住着三妹太一个人,三妹太有着上了年纪的老太特有的那种执拗。“我早住惯这了,出去要不适意的……我一个人可以的,不要担心……” 我们劝了她好多次搬到城里来一起住,遇事也方便些,三妹太却总是回绝,她独自守着九里巷2号那栋小楼,只逢年过节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罢了。
这次回去是去接三妹太过中秋节的,现在秋还不深,南方的树叶还没透黄,却已经微微有了凉意。
车子是开不进巷子的,不到巷子口就停下来,我们的车前面还停着辆蓝色卡车,有工人往车上装着什么,走近的时候才发觉,那些是被截成一段段的树枝,有粗有细,上头还长着生翠的树叶。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竟一下愣住了,不会言语了,脑袋空空地走进这条小巷深处。我早该想到什么的,刚车子开到巷口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却没有去深究。
果然,空空荡荡的,头顶什么也没有了。
我算是见着了九里巷上头的天空,阳光直射在脸上、射在青石板路上、射在九里巷2号的天井里、射在巷子里那么多户人家的屋顶上,第一次这么无所遮掩的,这么刺眼。
什么也没有了。
地上还残着树干和树枝,曾经两个人都抱不住的槐树干子就躺在那儿,变成了一段又一段圆圆的木桩子,是啊,就躺在那儿。分不清哪些是曾经溜进窗里的枝叶子,哪些上头曾经挂满洁白的槐花,现在它们都被分成了一堆又一堆,按照粗细的标准,成了毫不起眼的柴火,可是上面还长着碧绿的叶子啊。
工人们把这些枝干往巷子口拖去,长长的枝条划过青石板路,在上面留下浅浅的刮痕。这么多这么多,是要运很多次很多次才能运尽的吧?
在曾经老槐树长出的地方,只有嶙峋的根茎暴露在外头,还留下了一个秃的粗的桩子,怎么我先前从没有发觉那些撅出泥土的根茎狰狞地像爪子呢。
我木木地盯着那秃的粗的树桩,树的切口很平整,看不出一丝犹疑,这该需要多么锋利的电动锯子、多么熟练的手法呵。
一直到刚才,这棵槐树已经在这儿生长了很久,就连巷子里最长的老人也记不得有多久,我只熟悉他挺直地站立的模样,想象不得它倒下的样子,它该是以何种姿势,有没有扬起尘土,上头的鸟儿呢,它们究竟飞哪儿去了?
我木木地盯着那秃的粗的树桩,突然,很想数一数上头的年轮。
可是,竟然怎么数也数不清。
槐树的香气最后一次飘荡在九里巷里,是以它最纯然的木的方式,就像它曾给予我们的最丰美的恩赐一样,九里巷的这棵老槐树是带着清甜的香气做道别的。
“三妹太?”我一进门便唤,没有应答,应该是在楼上。
三妹太果然坐在房内她惯常坐的藤椅上,以她惯常的姿势望着窗外,只是现在长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槐树枝桠,三妹太一望能望见很远,却比先前望得更沉,她不知在看什么了,我走进去竟没有察觉。
“三妹太?”我走近她身边又叫了一遍。
她这才回过神来:“哦,囡囡,你来哉。”
“嗯。这个,三妹太,这槐树……是怎么回事?”我指向空荡荡的窗外。
“唉,之前说是要拓宽路面,然后又说这树碍着了。”三妹太从藤椅上起身说道。
“那就给砍了?”
“怪这棵树傻啊,不知怎么偏偏就生到了那里,又寻不着主人,就直接给砍了。”
“怎么也没人反对?”我情绪有些激动地问。
得到的却是三妹太再平静不过的回答:“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这帮老骨头,老了啊。”三妹太把窗户拢上,刺目的阳光通过菱格玻璃在地板上聚成通透的光点。她慢慢地扶着楼梯扶手走下去,我赶忙跟上去。
我把院门合上,回头看见三妹太立在路边,怔怔凝视着地上的槐树枝桠、还有那光秃秃的树桩,默不作声。看着背影,她似乎比先前愈发矮小了,阿婆平日总说自己上了年纪之后身量比之前缩了不少,我一直以为那是玩笑话,现在看来也不尽如此。
十
燕子毕业之后去了上海,找了份算是满意的工作,不久之后又听说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男朋友,一切如意,也不常回家了。现在,她的那把琵琶,我记不清楚在哪里了,好像先前是在九里巷2号阁楼里的,也没人再去拿它出来了。
那天又听阿公说,茂春茶馆果然是关门了。张浪头把那租给了一家电器维修行,生意倒是出奇的红火。
十一
今年的春节着实很冷,连日阴着天,南方的雪却又不肯轻易下下来,一直积压着在等一个缺口,总是这样。我已经窝在被窝里好几日不愿出来了,看着窗户外头低沉的天,心情也一并郁结着。
如今,三妹太还是住在九里巷2号里,不过我阿公阿婆也回去住了,为了三妹太能有个照应。
可是就算这样,许多事情并不是说照应便能照应的。
这是腊月的最后几天,三妹太照常去井边提水,她的身子骨一向健朗,凡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轻易麻烦别人。因为没有下雪,也无法确切衡量冷的程度,可井栏边着实已经结上了一层冰。平日里一向小心的三妹太不知怎么竟踩上了冰,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三妹太摔倒之后是自己回的房,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上那又窄又陡的老木楼梯的,就算平日里她也需要扶着栏杆,用极慢极慢的步子。等到阿公阿婆晚上回家,喊三妹太下楼吃饭,却一直没有回应,这才发现老太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竟也没有发声的气力了。
阿公马上把三妹太送去医院,检查之后确定是骨裂,可三妹太这时候却固执起来,忽然像小孩子脾气犯了似的,无论怎么哄,说什么也不愿住院,大家实在拿她没有法子了,便只能在家里好好躺着养着,想着好好补补骨头总能长回来的。
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我是打算过完年之后再回家看望三妹太的。
大年初一晚上的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没有个停歇,震得人心里“咚咚”得睡不安稳,又焦又躁的。等到年初二的天光逐渐亮起来了,却才刚刚开始睡熟。
似乎是没睡多久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对这恼人的电话铃声一阵烦躁,直将脑袋在被子里蒙的更深。
“咚咚咚”,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小敏,快起来!我们要回家!”阿妈冲进我房间说道。
“回家做什么?”我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嚷。
“三好婆去世了!”
我在车上不住地问阿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三妹太一向那么健康,她的腰杆还挺着呢,连白头发都没有几根,怎么可能摔一跤就这么轻易地走了?人的生命哪有这么脆弱?
我们不是说好了还有几天我就要回去看望她的啊,怎么可能?
阿爸不说什么,只沉默着叹气。
三妹太躺在她的老式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床单子,我走上前去的时候吃了一惊,床单映出的她的身形竟然瘦小干瘪的不像话,像是孩子的身形,我印象中的三妹太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此刻,我站在屋子中间,动弹不得,周围的人们各自在忙碌着,有的整理东西,有的已经在着手安排殡葬事宜,只有我这儿,像是一个时间凝滞的孤岛,看着来去的人们,却听不见声音。哦,不对,还有三妹太那儿,就像我们曾经不出声的默契一样,她和我在一起。
很奇怪,我应该要哭出来才对的,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里回响着一种空洞洞的回声,眼睛涩涩的,没有眼泪。我只是怔在那里,看着盖着床单的三妹太,我的头脑里什么都没有,我甚至离那床沿有一段距离,没有靠近。我不敢靠近,不敢看三妹太的样子,我记忆里的三妹太的脸永远是饱满圆润的,连皮肤都不怎么皱,除了眼睛有些老花,三妹太一切都那么健康,精神头十足,巷子里的阿婆们总夸她比五六十的还年轻,我甚至曾以为,死亡对于三妹太是一件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事情。
可是如今,三妹太似乎在告诉我,无论是谁,无论看上去再怎样健康都逃不过这老、死的命运。这世间的万物,无一逃得过这老以及最后的消逝。
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都好像是无理数的轮回,在派的周长里回到最初,就如同人到最后都会变成孩子般的模样,是吧?
外头的乌云越来越沉了,这会儿天黑的很快。请来做丧事的道长吩咐说需要一张遗像,众人正忙着翻寻着三妹太的东西,想找到一张可以作为遗照的相片,从床头柜到衣橱,甚至连床头的饼干盒子也掏了,可是却一无所获。
我从没见三妹太照过相。
“等等!”
阿婆在收拾三妹太的床,床上的这些东西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都是要烧掉的,阿婆把床帘收起来时无意摸到木床顶头的一个纸包袱。
用报纸严严实实地包了好几层,外头的纸已经泛黄了,打开来里面又用藏蓝色的布包裹好,小心翼翼地,像是三妹太一贯的样子。
这一层层的包裹里头是一张相片,已经用红漆木裱好了框,相框玻璃是一尘不染的,现在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阵阵光亮。
这是一张谁也没有见过的相片,黑白的,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远。照片里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圆润的鹅蛋脸,一头乌黑的头发在额上微微隆起,在脑后盘成了精致的云鬓。她的眼睛看着镜头,却又像透过镜头看向了外面的世界,又深又广,眼波盈盈涌动着。那抹嘴角处带着的浅浅的笑,荡出两汪酒窝,盛着满满的暖意。
最引人注目的,照片里的她穿着一袭合身的旗袍,手里捧着琵琶。
“伊是啥人啊?”众人忙着问,拿着相片去找阿公。
阿公捧起这张老照片端详了很久,缓缓吐出:“是三姨。”他说,“是伊三十岁个辰光。”
事情很快传开了,这一张从来没有摆出来过的老照片成了九里巷的一桩稀奇事,吸引了很多人来看,大家都想从这张近半个世纪之前的照片里找到三妹太现在的样子。
“是伊是伊,我记得伊是有酒窝的。”大家想起了三妹太嘴角的那抹笑容。
“这眼睛就是伊呀,你们记得不?”
“是个是个!”众人纷纷应道。
我默默走上前去,眼神被相框里那条旗袍左肩口的几朵大牡丹花吸引过去了,虽然它是黑白的颜色,但我知道,它们开得一定比现在要鲜艳的多。这条旗袍穿在三妹太身上是那样合身,比我、比燕子穿上都要合适的多,果然,这条旗袍应该是独属于三妹太的才是。
“怎么?难道三好婆以前是弹琵琶的?我俚都不晓得啊!”有人说道。
连我也不晓得,三妹太竟然是会这样穿着旗袍弹着琵琶的,这还是三妹太吗?那永远平整的灰青色衬衣和刚到脖颈的短发的三妹太啊,她怎么会藏得这样好?此刻,这张照片里的她捧着琵琶的样子不由让我想到曾在长窗口弹琵琶的燕子的模样,蕴出江南的柔美劲儿,那时候的燕子唱的那首弹词调儿,三妹太该不是也唱过吧?
可是,三妹太从未说过自己会唱评弹啊,她甚至从不去茂春茶馆,也从不听评弹,我还以为她是讨厌评弹的,不是吗?
在为三妹太守灵的这天晚上,道士们的念经声回荡在九里巷2号的堂屋里,莫名的,我觉得道长们的经文像是丝,结成了一层层的茧,就这样把三妹太束住了,我看着茧子越来越厚,人就这么被滞在了里面。
这天夜里,在中堂的稻草堆上,在三妹太的身旁,阿公讲了一个短短的故事,关于一个女说书的平淡的故事。
杜雪梅,后来我在图书馆的那本没被多少人翻过的《江南评弹艺人辑录》又见到了这个名字,不是正文,只是在附录里的,那里记载了有上百个评弹艺人的简介,他们被框在了一个个工整的表格里,一个人就这么化成了短短的几行铅字:“杜雪梅,原名杜三娣,女,擅姚派弹词,江苏常熟人,与其夫陈连生搭夫妻档,代表作《春来茶馆》……”杜雪梅这个名字在这本书里的记载,到1969年便戛然而止。而陈连生呢?他的一辈子落在了前面两张书页上,同样,故事停滞在了1969年:“1969年,自缢于家中浴室。”于我,都是陌生的字眼。
而我所知道的是,1969年后,杜雪梅又叫回了杜三娣,她在国营棉厂一直工作到退休。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唱过评弹了。
和燕子一样,三妹太不弹琵琶了,这能怪谁呢?
关于某种技艺、某种味道,它经受的考验从未消失,只是化出了不同形状罢了。它们似乎注定了,敌不过时间,譬如生命、譬如某种历史的存在。
十三
我听见呜咽的声音,又像是嘶哑的耳语,从巷子尽头的一个深渊里传过来,苍老的、空洞的,又带着回音,分明不是人声,却又分不清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的梦里一直缠绕着一种声音,它似乎在向我倾诉什么,又想让我代它言说什么。醒来,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只有耳畔隆隆的回声,心头一种被堵住的憋闷的感觉。
今天是三妹太出殡的日子。
三妹太去世当天,燕子就带着女儿小满回家了,小满今年有3岁了,在上海出生、长大,没怎么回过九里巷。她也长着燕子那样的月牙笑眼儿,嘴角却有着和三妹太一样两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满是调皮样,大家都说她和燕子小时候像极了,长大了会比燕子还好看。
小满迈着小步子走到中堂里,她指着三妹太的遗体问燕子:“妈妈,婆婆为什么躺在那里呀?”奶声奶气的,孩子的话语,却是讲着标准的普通话。
“婆婆在睡觉呢。”燕子微微红着眼眶,我不知她哭了没有。
小满径直走上前去,伸出稚嫩的小手抚上了三妹太的手,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巷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敢进中堂。这两只手,小满的和三妹太的,一只白嫩,一只嶙峋,对比是那样鲜明。
“婆婆应了宝宝没有?”
小满抚着三妹太的手,轻轻地:“恩,婆婆在和宝宝说话呢。”依旧是稚气的小孩子的话。
“时辰到了。”道士拉着长音高声喊道,出殡的时候到了。
念经文的声音愈发响起来,嗡嗡填满了屋子,我们围在三妹太身边向她做最后的道别,然后众人把三妹太移入棺木,在她的身上放上绢纸花束和纸元宝,几个壮实的小伙子上来抬起棺木。
“等……等一下!”燕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她转身跑上楼去,震得木楼梯嘎吱响动。
“时辰不等人的!”
没多久燕子便下来了,手里捧着一件东西。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是那件旗袍。此刻三妹太遗像上穿着的那件旗袍,燕子唱《姑苏风光》时的那件旗袍,我曾经偷穿过的那件旗袍。
那件已经被遗忘了多久的旗袍,现在就在燕子手里,她把旗袍展开,小心地盖在了三妹太身上,旗袍白色的缎面遮住了三妹太身上藏青色的寿衣。
这条旗袍,薄薄的月白色,却好像是要把棺木压垮了。它曾经经历过流华的书场,享受过艳羡的膜拜,也曾经因为风波而被藏在五斗橱黑暗的角落,曾经在时代的洪流里被遗忘在燕子的衣橱。最后,这条旗袍还是回到了真正的主人这。亲历者将是最后的殉葬者,带着外人听不懂的话语。
“砰”,门口的炮仗开道,启程了。
按着规矩,阿爸依长孙的礼捧着三妹太的遗照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我提着黄铜脚炉跟在他后头。脚炉里有香燃着,走一段路香灰就掉下,露出猩红的芯,或明或灭,袅袅的烟升上来了,又立刻散进寒冷的空气里。我时不时盯着脚炉,担心里头的香断了或是灭了,不知怎的,这时候眼泪却似乎被熏得要掉下来了。
燕子就在我后头走着,她一路撒着白纸,凛冽的风从她高高扬起的手里头把白纸吹走,细碎的纸片在空中挣扎着,最终落在九里巷新砌的水泥路上,又被卷到那户人家的墙角,累累地摞高了。我像是又看到了当初落满一地的雪白的槐花,堆成了厚厚的蓬松的白毯,孩子们在九里巷1号与2号之间的这棵老槐树下拾着槐花,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邀赏,他们的眼睛在晨雾里浸得湿润明亮。闻闻,槐花饼的香气从各家的厨房飘出来了。
唢呐声一阵高过一阵,盘旋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在替逝者对它做临别的注目。九里巷的住户们都从屋里出来了,在自家门口立着,似是送三妹太最后一程。王家阿公,他依旧在他的老房前,多少年都没挪过地方,那屋门前的泥地快要印下他的脚印。我听见他对着我们的送丧队伍轻轻嘱咐着:“阿姊,否要急,慢慢走啊。”
坚守最终还是没有抵过另一种让人屈服的无名力量。多少年啊,守着这条老巷子不愿意走出去的三妹太,终于还是出去了。
十四
“吧嗒”一声,九里巷2号院门的铜锁被扣上了。办完这场事,我们还是要回城里。现在,三妹太不在了,这栋小院再也没有人守着了,很多东西已经被锁在了这扇落漆的木门后头,不知道下一次打开它,会是什么时候。
忽然,“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如雷炸开来,划破了巷子的宁静,各家各户开始放礼花和爆竹了,我几乎要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五,是要接财神的日子。
这时候,一朵金色的礼花绽放在原先属于茂春茶馆的那栋小楼上头,礼花的光亮把这座小楼上方的天照得清晰如白昼。
我竟是再次听到了那夜梦里的呜咽声。
看来,这场雪终是要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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