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还冷得刺骨
乡村的先人们便迫不及待地从山羊的体内复活
悬崖上,他们四蹄如勾,抓紧危岩
根根肋骨醒目,从稀疏的皮毛中爆出,如同脚下怪石的嶙峋
尖嘴插入崖缝,艰难而贪婪地啃噬着刚返青的小草
偶尔抬头,“咩——”地一声长叫,呼唤身后掉队的儿孙
此时,你可从画面中看到他们饱经风霜的瘦削的脸
和颏下那绺又浓又密的长胡须
他们的声音温弱绵长,充满忧伤,具有柔软的质感
对一切生命构不成丝毫威胁,除了“善良”
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他们异常温顺的性情
如果仔细观察,你定能发现他们眼睛深处饱含的泪水
他们的目光涣散而迷茫,只关注身边的方寸之地,执迷于无为的哲学
对明日和远方有意忽略,对不理解的世界本质更不作深究
而那个不远处手执羊鞭的牧人,偶尔吆喝几声
或扬起羊铲,飞石划着优美的弧线投向他们
——这无疑构成一种有关生存和命运的博大隐喻
对于落在身旁的石子,他们视而不见
对于打到身上的疼痛,他们选择默默忍受,毫无怨言
这源于他们对自身存在的深刻认识
他们敏捷地跃动身子,从崖这边跳向崖那边
以便吃到更多更鲜嫩更丰美的野草
有时候,为了食物和异性,他们不可避免地展开角斗
所有这些,无疑增加了他们生存的危险概率
一只掉下山涧,另一只又掉下,还有一只正在掉下
侥幸活着的再攀上崖壁吃草,摔死的也就死了,一动不动
如同一块石头的滚落,别指望有一场隆重的仪式来完成向尘世的告别
死亡对他们来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再寻常不过
在漫长的过往里,他们不止一次地死去
何惧如今的再一次去死?
回乡记
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摄住:
山峦、沟壑、河流、田埂、石桥、小径板起面孔
房舍、街道、庭院、谷场、草垛冷眼相向
牛羊、鸡犬、鹅鸭、雀鸟怒目而视
所有异象,令我惶恐
不敢炫耀这些年漂泊打拼所经受的苦难
不敢自矜作为一个成功人士取得的成就
也不敢讲述外面世界的繁华广阔以显示见识的不凡
更不敢指着这里的贫穷闭塞去讥笑思想的落后守旧
对家乡,实在欠得太多
我顿感自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被告席上
坦白当年鄙夷山水草本抛弃房舍田埂的罪行
向它们忏悔,求得原谅
以重获心灵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