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的中篇小说《手械》是一篇奇崛和超乎我们想象的作品。小说故事情节的缘起未必惊人:侦察连长出身的狱警司马正被彻底毁了。死缓犯人024外出“打蚊绳”时越狱,而且就在他眼皮底下。这个重大事件让司马正“一切都碎成满地瓦砾”,他被双开了。越狱当然是大事件,但无论小说还是其他资讯我们早已屡见不鲜、耳熟能详,越狱手段不同,但结果都大同小异——警察继续追捕逃犯,最后凯旋而归。但《手械》不同。司马正被双开之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今后怎么办。他需要寻找新的出路,或重新就业,或设法谋生,但司马正没有。024是在他手里逃跑的,倍感耻辱的他对大胡子监狱长发誓:我要给自己一个说法!我要逮住024!大胡子监狱长给了他一副紫铜材质的手铐,名曰“手械”。司马正已经不是警察,他没有资格抓捕犯人,不能用手铐。监狱长给他的“手械”号称是自己的“小制作”。于是,司马正带着这副“手械”上路了。
司马正寻找024——也就是死缓犯人沙亮,应该是为了荣誉而战。沙亮的逃跑,是他作为一个狱警的耻辱。犯人逃跑越狱司空见惯。但沙亮不同,沙亮是在自己手里逃跑的。司马正挽回这一耻辱的惟一办法,就是把沙亮追捕回来,让他重新入狱。这是一个正常的逻辑:作为一个狱警和曾经的军人,他的这一选择完全合乎正常的逻辑;另一方面,促使司马正追捕024的,还有一种外在的力量,这就是老监狱长的期待。监狱长即便退休了,但还经常光顾司马正的小石屋,了解追捕情况。退休以后,他那抓不住逃犯不剃的胡须由黑变黄,由黄变白。苍老的监狱长和他迅速变化的胡须也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这是司马正一定缉拿024的内部和外部两种环境。但是,这一理由表面上合乎逻辑,却还没有充分揭示司马正信誓旦旦的全部理由。事实上,司马正内心最深刻的原因、或者说被那些表面理由遮蔽的,是他强烈的“报复”心理。司马正追捕024是要还法律一个公道,同时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因此,那种未被言说的复仇心理,是小说内在的发动性力量。
于是,司马正踏上了追捕024的漫漫长途。作为职业的狱警和曾经的侦察连长,司马正虽然有专业的追捕计划,但过程艰难而复杂:他到024沙亮前女友朴红的家乡红山沟乡找朴红,找到朴红后发现,她与沙亮确实没有联系并且很快嫁人。朴红的线索断了;司马正又判断,024有浓重的口音,他不可能到外地打工。于是他扮成打渔人到逃犯家乡石门、关门两乡排查。放网打鱼看到了一户人家:男人是个胖子叫石谷,开荒种地兼卖渔具;女人叫苇子,有癫痫病,曾是县剧团演员。远亲不如近邻,司马正常来与石谷喝酒聊天。在与石谷交往过程中,他得知这里有一个育婴堂,是中医沙居士沙宝善办的,沙居士乐善好施并许下宏愿重建北山坳里毁弃的慈恩寺。司马正直觉沙居士与024有瓜葛,试图通过沙居士了解024沙亮的情况。但沙居士就是避而不见。就在司马正无计可施时,想到了024遁水逃跑时也在场的犯人石德成。已经重病的石德成讲了这样一件事情:“居士沙宝善为重建慈恩寺一点点积攒建材,北山坳空地上存放着他辛辛苦苦弄来的木材。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村民有钱出钱,有人出人,这捐献的木材里面有几棵是村民进山偷偷砍伐的杉木,村民是好心犯了律条,这件事叫村主任石猴子知道了,他起了歹心,想独吞这些木材,便带着公安、木材贩子到山坳里没收木材。沙宝善闻讯赶到时,木材已经装车,石猴子正在数钱,沙宝善怎么解释也不行,石猴子硬是把木材卖给了木材贩子。石德成在场看见了这一切,沙宝善满脸眼泪,就差给石猴子下跪了,公安人员本来要抓人,看沙宝善不是故意犯法,就没有抓。当天晚上,石猴子带着办案人员在食堂吃饭,石德成炖了一锅河豚。他不能伤害包括俩公安在内的其他人,只在石猴子那碗河豚汤里加了一勺河豚籽,就把他放倒了。石德成说现在他也不后悔,总算替沙宝善出了一口恶气。河豚籽是剧毒,是沙宝善用大白菜捣烂成汁给石猴子洗胃,才救了他一命。石猴子只瞎了眼睛。”石德成讲完这件事后说:沙亮是个好人。不久石德成就死了。经过司马正深入的调查,石谷就是石德成的侄子。当石谷糖尿病多种并发症发病住进医院,护士为他量血压抬起他胳膊时,一条紫褐色蝎子般的胎记出现了。石谷就是024沙亮,他在水库洗澡逃跑前,司马正曾看得清清楚楚。
司马正追捕024沙亮的过程,也是司马正价值观自我搏斗和人性转化的过程:12年来,他从一个为荣誉而战、为复仇而战的人,从一个愤懑焦虑衣寝难安的人,终于放下了。这个过程中,沙居士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不计仇怨,以善报恶;石谷——024沙亮,水遁之后心如止水,安贫乐道助人为乐。当他听到司马正复仇的誓言时说:“誓言有时候就像一张大网,只能挂那些大鱼,把自己看成小鱼儿,就不会被挂住,石谷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你看苇子,过去心里有锣鼓镲,就容易犯病,住进草屋来,让百虫鸣叫取代锣鼓镲,就好多了。”司马正追捕沙亮过程中遇到的沙居士、石德成、石谷等人,都是恪守善的人,是善的价值观彻底改变了司马正的复仇心理。最后,司马正“从腰里解下那副紫铜手械,掂了掂,然后用尽全力将它远远抛入水中”。完成了他从荣誉、复仇到释然、放下的个人性格的自我塑造。当然,这里有前提,就是024沙亮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重犯,如果沙亮确实是重犯,那么司马正的行为在法律面前没有合法性。在这一前提下,司马正十余年来经历的人与事,比如石谷的积德行善、放下的世界观、沙宝善救恶人于生死的宽容大度、石德成临死时将侄子的赔偿金捐赠给沙居士等,深刻地改变了司马正的世界观。于是,通过痛苦的自我搏斗,司马正实现了个人性格的完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手械》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不止是一部值得赞许的佳作,重要的是它在人性转化复杂性的表达上,在人物价值观自我搏斗的心理书写上,确实有突破性的想象和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