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新作《群山绝响》以极为宽广深厚的人文视野开启了青春感怀、中年怀旧的书写新模式。小说在重拾碎片记忆的诗性表达中,追思了一代人的芳华记忆,传递出对远去时代的无限凭悼。
《群山绝响》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方英文在重拾历史、生活的碎片记忆中,为读者讲述了一群正值芳华的少年男女元尚婴、田信康、马广玲等人,他们正值青春萌芽期,伴随他们不断成长的是现实生活的变幻无常和人生命运的种种考验。在特殊的历史时代背景下,每个人的命运不尽相同,但各人人生的归宿却有些出人意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群山绝响》囊括了作者的青春期与成长期,这是他在40余年后回望这段乡村生活经历时,将“泪流满面”的复杂情感孕育笔端,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具有多重意味的现实文本。
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少年视角的运用。在《群山绝响》中,作者以小说主人公元尚婴的角度展开叙述。作者将日常生活的琐碎融注到极具时代性的革命色彩中,写出了现实的无奈与命运对人的捉弄,带给人一种无言的感怀和丝丝阵痛。特别是在对元尚婴的人生轨迹讲述中,让人遐想不断。小说写到初中毕业的元尚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想上高中却困难重重。母亲游宛惠为了他能够被推荐上高中,不惜用鸡蛋、粮票、腊肉等物品去四下活动,尽力奔走,这不仅体现了一位农村妇女的处世哲学,而且也展现了一种现实的乡村世情。然而,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元尚婴还是未能被推荐上高中,而是开启了自己的农民生活。但生活总是这样反复无常,机缘巧合的是,同学意外落水他又被补录进了汉叔中学。在后来的高中学习生活中,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表现不俗,因而被书记点名推荐,去替补牺牲邮递员吴小根的空缺。但事情又发生了转折,因为同学的嫉妒报复,他又被退回,只能回乡务农。这种以少年成长为精神原点的叙述,不仅让文本浸染着青春的气息,而且进一步拓宽了小说的叙事向度,让读者在回味过往的空隙间洗涤着心灵。
回看元尚婴人生踪迹,其与农村存在着一种“归来——离去——再归来”的曲折线路图,如此命运似可与路遥笔下的高加林相比较。但是元尚婴又和高加林有本质差异,差异在于二者对待苦难的不同上。高加林具有不满现状、竭力奋斗,打回原地后情绪低落、满怀抱怨;面对近似的遭遇,元尚婴则是不急不躁,淡然处之。因为他出身不好,中学老师的父亲又被开除回家。这使一个阅历尚浅的少年不由自主地过早地成了宿命论者,否则,难道自杀不成?!于是他采用了对自我命运的高度认同感,自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甘心情愿融入广大的农民群体,并认为这么活着就很好,压根儿没必要奋斗啊抗争啊什么的。这正是方英文与路遥的根本不同。路遥写的是“奋斗小说”,方英文写的是“天命小说”——也许寄寓着作者的某种陶渊明思想吧。认命,苦中作乐,也就不乏“穷快活”——这正是中国人的无奈,也正因此而具有了强韧的生存繁衍力。
从《群山绝响》里我们不难看出,作者颇受道家影响,对小说人物的成长编排,一切显得自然而然、顺势而为。另一方面也或许与作者的心境有关。作为一部具有怀旧色彩的小说,作者以介入文本的姿态进行叙述,使小说难免沾染了作者中年叙事的写作风格。当然,这更与作者本人对人生的体悟有关,从而使小说显得质朴真切,与众不同。
除了少年视角,小说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就是对传统家族文化的书写。元家是一个世代吃斋念佛、乐善好施、重视传统礼义法度的仁义之家。小说中的爷爷元百了无疑是这个家族的灵魂式人物,他在家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不光如此,他的仁义厚道更是享誉十里八乡。无论是对陌生路人的热情招待还是请遭遇丧女之痛的表伯表娘来家里吃年饭,小说都写得细致入微,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与此同时,小说在读者早已习惯的笔法、文风、幽默叙述腔调中,让读者又一次领略了“方式”风格的独特魅力。此外,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小说中有着对传统家庭等级观念的描绘。作者似乎有意将日渐衰微的家族文化镶嵌到了小说的日常书写中,为读者重构了乡村伦理中的家族文化,勾勒出一种渐微式的传统体验美学。
总的来看,《群山绝响》是方英文的自我革新之作。小说在作者老到的叙述中,有意无意地回望了历史和特殊事件的生活节点,以节制的情感进行了怀旧。在凭悼一个时代的同时,展现了一代人的别样芳华。这是作者创作经验的自我提升,也是寻求突破的权宜策略。更重要的是,作者笔下透露出了对远去的人民公社制度的历史观照,发出了一个被誉为“绝响”的悠远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