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晌午,洛英要到南滩割草。
要跨出门的时候,娘在屋里喊:多割点猫爪秧、牛筋草,兔子爱吃。
洛英应了一声,轻轻带上门。
南滩,南滩,洛英走着走着,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脸颊也越来越红。在洛英心里,南滩的草快成她的媒人了。
日头正毒,洛英站在南河的岸上,四下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草都蔫吧了,一片一片,斜斜地趴在地上。洛英怅怅地站了一会儿,把草帽戴上,放下背篓,拿起镰刀,利索地割起来。
洛英大晌午的又来割草呀!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句人声,洛英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一个手持竹鞭,须发皆白的小老头站在身后,他笑呵呵的,慈眉善目。洛英笑着点一点头,从竹篓里拿出个小包裹递到老头跟前。老头接过来,急不可耐地闻了闻,嗯,好丫头,真讲信用咧!四爷爷这下可不着急没烟叶子抽了。
四爷爷掏出烟袋,把新烟叶点上,吧嗒吧嗒,心满意足地吸起来。
要我说啊,这个事还是早点捅明的好,四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来。你这孩子太善,总为别人想,你弟你妹要你照应,你自己也得找个人照应才对。
洛英揉了揉眼,望着远处的南河。野鸭子在河里忽上忽下,河水像是掺了弟弟的蓝墨水一样,蓝的透亮。
四爷爷说,我看简生就不错,会疼人咧!
洛英呵呵笑出声来,半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我看这不算啥,简生可不像你们村里的那些人,他稀罕着你咧!连这个我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人呐,要是真能看对眼,别说你不能说话,就是你走路不利索也不耽搁他惦记。想当年,你四奶奶就是被我疼过来的!
洛英高兴地点点头。
长河里一只小木船慢慢地靠上岸来,洛英觉得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手不知道放哪儿好。
眨眼的工夫,一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就跑了过来,夹带着一股腥腥的水草味,手里还提着两尾鱼。
简生说,四爷爷,这是今天打的鱼,我专门留了两条,孝敬您和四奶奶。
四爷爷高兴地接过去,嘴里还嘟囔,不该要,不该要,不过你四奶奶的清蒸鱼那真是天下一绝啊,可好下酒,可好下酒!话说回来,你小子也该孝敬孝敬你丈母娘才对,哪能这么小气?
不是,不是,简生挠挠他的脑袋,这不是洛英不让送嘛,她不让家里人知道正在和我处,想是有她的难处。
洛英啊啊了几声,摆出翻书的样子。
四爷爷说,哦,难不成你想把弟妹供到高中、中专再结婚?
简生说,我都听洛英的。
四爷爷把烟袋锅子朝鞋底上敲了敲:两个傻娃子,你们俩成家了,也不耽搁洛霞、落辉上学咧!出了门子你就不管你弟妹了不成?况且简生爹妈过世早,没负担,有了他,还能再帮衬你家一把,两全其美嘛!
洛英半晌不吱声。
说错啦?四爷爷问。
不是,简生说,洛英倔得很,她的意思好像是怕连累了我呢。按她的想法,好歹就四五年的事,弟妹出去了,她就省了一桩心事,到那时再定呐!
哎,我就说,这娃心太善,从不为自己想一点。简生啊,这么好的媳妇儿你可得守住!
简生说,一定一定,四爷爷,您老给我们当媒人吧?
四爷爷说,我看这事赶早不赶晚。
洛英在一边只低着头笑。
2
入秋的时候,娘对洛英说,娃呀,光养兔子和羊挣不了几个钱,要不过两天让凤云带你一起去制管厂绕铁丝吧,好歹每天有个进项。割草耙地的活就让洛霞洛辉去干。
洛英顿了顿,像是有话哽在了喉咙里,末了还是点了点头。娘看看她,叹了口气,娘知道,洛英不只喉咙里有一句,她是有太多话都闷在肚子里了。
刚吃过晚饭,四爷爷倒背着手到洛英家里来了。娘很高兴,说,老寿星怎么得空来啦?四爷爷瞄了一眼洛英,说,嗯,洛英娘,我来找你商议个事。
洛英知道四爷爷要说啥,忽然觉得找不着地方躲,就拉起弟弟妹妹往偏房走,手里还比划着写字学习的样子。
一进偏房,洛霞就问,姐,四爷爷来做啥?
洛英摇摇头。
洛辉鬼得很,挤到洛英身边,挤鼻子弄眼的,我看大姐八成是要出门子了。嘻嘻。
洛英狠狠地在弟弟的腿上拧了一把,疼得洛辉嗷嗷乱叫,边叫还边乐,哈,猜中啦,猜中啦!
约摸两盏茶的工夫,四爷爷走了,娘在外面喊,洛英,过来,娘给你织了双手套。
洛英慢吞吞地挨过去。
坐这儿,坐娘身边,娘拍了拍炕沿儿。洛英挨着娘坐下。
娘说,洛英啊,你今年也十九了,你看跟你一样大的姑娘都有婆家了,连凤云那个小矮兔都快订下了呢!
洛英啊啊地叫了几声,脸红扑扑的。
娘说,你四爷爷都跟我说了,你还臊个啥!娘为你高兴呢!咱家不图富贵,不图财,就看人,只要人对你好,那爹娘都为你高兴呐!
洛英红着脸说,嗯,嗯。
娘说,过一阵子你让简生到咱家来一趟,认认门。等过年时,你爹从外面打工回来了,就把亲事订下,过个两三年,就结婚,你看咋样?
洛英半晌不出声,指了指偏房。
娘叹了口气,你爹上过几年学,就指望着你姐弟几个给他争争气,洛霞洛辉要是有心上学,就让他们上下去,要是不想上,就下来求活计。你爹你娘都年轻着呢,不能因为这耽搁了你婚事。
娘拿出来两双手套,喏,这是给你的,这是给凤云的,绕铁丝可是扎手呢,戴上这个好赖管点用,以后你挣的钱都存着,以后好用它置办嫁妆。
洛英抱住娘,呜呜地哭起来。
娘说,这傻丫头,哭个啥,这还早着呢!我还指望你给我管着那两个淘气包呐!洛辉那个熊玩意儿,就听你的话。
3
简生到洛英家的时候,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洛英看到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儿,一个劲儿笑。简生就不停地找活儿干,到处都是女人干的活儿,简生哪会呀!他笨手笨脚地打碎了一只碗,两只汤勺。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活儿,他爬到房顶上补新瓦去了。
娘对洛英说,简生人实在,像咱们家的人,对你那真是可劲儿疼啊!
洛辉在一边插话,娘,生哥为我姐,专门跑去制管厂当水泥工呢!
洛霞说,就是怕我姐在厂里受了委屈。
娘点点头,说,洛英真没看错人。
饭桌上,简生和大家熟络多了,话也多了,他说,咱乡下人在城里真待不惯,我打渔那会儿,看着咱田里的景儿就高兴,上班下班自己说了算,多自在。在厂里就不行了,有监工,有时间点,规矩多,真让人不自在。我想着,等以后有本钱了,咱还是回来在村里包块鱼塘、菜地是正理,不信过不富。
洛辉说,我给你当助手。
简生说,那热烈欢迎啊,高薪聘请洛霞、洛辉教授做顾问。
洛英和娘看说的热闹,也跟着笑。
娘说,简生是个好孩子,虽说打碎了一只碗,可脑瓜子还是挺好使的咧!
说得一屋子人都捂着肚子笑。
洛霞说,没见过这么夸人的!
4
四爷爷家就在南河北岸。凤云也时常赖在那里,她是四爷爷的孙女。洛英娘给凤云叫起来不少诨号,小矮兔,咕咕鸟,长不高,都是。凤云不生气,她从小没娘,把洛英娘当亲娘看。凤云比洛英小一岁,比洛霞大三岁。洛英娘常说,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老二托生到他四爷爷家去了。凤云听了就高兴,箍扭在洛英娘身上,拽也拽不下来。
简生家住河对岸,下了班,他喜欢用船把洛英摇到北岸来,不喜欢走桥。这个时候凤云就要骑自行车自己走,她嘴撅起老高,轻蔑地说,傻样,还不知道你们到那芦苇荡子里忙活啥呢!简生说,你想啥呢丫头片子,我就是想和你洛英姐多说会儿话。凤云就撇嘴,偏你有?我明天就找长林去。洛英听了就用手指头刮鼻子,笑她不害羞。
简生带着洛英在芦苇丛里找野鸭子蛋,一个窝里有四个就拿俩,有五个就拿仨,简生说,总不至于让野鸭子绝了种。洛英把这些蛋收起来,攒的差不多了就拿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娇贵,说喜欢天然无毒害的,像这种野鸭子蛋能卖不少钱,差不多够洛霞洛辉半个月的开销了。
秋天气凉,简生把洛英搂在怀里的时候,洛英的脸就红得像刚染了色的鸭蛋。简生说,只要有你在,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有你,有船,有把子力气,我是最富的大财主咧!
5
入了冬,农闲了。洛英娘吃过晚饭就去四爷爷家打逛。说是打逛,其实是想和四爷爷四奶奶商量商量洛英的婚事。一则,两位老人向来明事理;二则,身边也没个请教的长辈;三则,四爷爷还是洛英的媒人。洛英娘觉得,婚姻大事还是得有老人帮衬。
四爷爷点起烟袋锅子,四奶奶沏好茶水。
洛英娘说,我有个主意,不知妥不妥呢?
四爷爷说,嗯,你说你说。
洛英娘说,这次订亲呢咱就破个例,简生家里没人了,就在咱这边办啦!可是您看咱这儿的风俗是各家管各家,一家比一家排场,一家比一家讲究,咱家也没那么多钱。我寻思着咱这次就把洛英和凤云的亲一起订了吧,不单省了开销,还热闹,多好!
四爷爷还没等洛英娘说完就磕了磕烟锅站起来,说,这个主意好,等洛英他爹和凤云他爹都从外面回来,咱就具体再合计合计,我看行。
洛英娘说,都是穷逼的,觉得不太妥当,这才来请教老人家呀。
四奶奶也说,真是个好主意。俺只听过城里人有什么集合婚礼的,一对一对好多新娘子新郎官呢,如今咱也用用。
四爷爷说,老婆子,那叫集体婚礼呐,你以为咱们民兵当年集合打仗呢,还集合婚礼!
是,是,老糊涂了我,四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四爷爷说,要我说啊,咱就在这河滩上多扎几个帐篷,地界敞亮,还通风透气,庄稼人壮着咧,不怕冷,多准备好酒好菜,让亲戚街坊们都来看看咱们的“集体婚礼”!
落英娘说,是集体订亲仪式,这几个娃子还没到婚龄呢。
对,过个三两年,咱再办它一次。
四爷爷觉得,这十几年来头一次感到这么神清气爽。
6
腊月二十二那天,简生带着洛英进城买衣服。简生说,可着劲买吧,洛英,今天可是咱俩的好日子!
洛英也不吱声,拉着简生一溜小跑进了服装店。她挑了一件粉色的棉旗袍,然后用手比划了半天,啊啊地说个不停。简生猜了半天,一把把未来的媳妇儿抱在怀里。
洛英是说,这么好的衣服,买着太贵,租一天就好了,余下的钱还能给弟弟妹妹当学费。
两个人倒是买了不少鲜红的秋衣裤,洛英觉得这东西实用,多买几套全家人都能穿,还喜庆。
过了河,简生和洛英就看到滩地上挂起了一张红红的横幅,几个大大的帐篷威武地立在那里,人们进进出出,一派喜庆。爹和娘在不停地张罗,洛霞、洛辉端着盘子跑来跑去,四爷爷四奶奶陪着客人高谈阔论,还有漂漂亮亮的凤云和长林在那里等着他们呢。
不管生活怎么苦,至少在这一刻,洛英觉得,总还有些甜甜的味道是藏在风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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