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是什么?这是无数诗歌的设问,也是数则广告中的设问。在此设问中,山非山,山只是一个凭借,是人们在自己心灵的门槛上主动设置的一个屏障,以使想象的飞升暂时中断,留下一道狭长而深邃的空白地带,从而可以顿足和沉思。
兰波说:生活在别处。在诗歌那里,山那边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是有别于山的东西,河流、平原、村庄、麦地等等皆可作为答案的一种,它们是另外世界的替代性符号。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山在诗歌里通体生辉,活性十足,但在诗歌的设问里,山又必须是孤独的,才能应合诗歌的想象,这是诗歌的吊诡之处,与实实在在的山川无关。
仁者乐山
仁者乐山,概因山之幽深,曲径的尽头,兀然瞥见禅房的耸立,使人不觉晓处;或者归功于山的韧性,世事风雨,回首望去事事皆休,而山却不见消磨,且从不愿开口,一年一阵新绿,与亘古的时间厮磨。智者乐水,取之水之随物赋形,无在而无不在,于一片血风腥雨中陡然而立,惊得一阵刀光剑影讶然无声。
乐山的传统从周秦时代的士子,中经唐宋元明的隐士,再到今天春花般泛滥的旅游热,始终像一条粗线条的河流,涌动不息。从数量上讲,山总是不多不少地兀立,千年的光阴,尚不足以推举一次地质的大变动。在一个日益人文化的世界里,山很容易投入人们的怀抱,遭受越来越精确的固定,五岳的排序,名山的出位,是其中一项显性的内容。
山不仅容易被确定,在卫星遥感技术条件下,无论多么华丽的山峰,都将转化为几组冷冷的数字,这些数字不可更改,可以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实现速递。而且,山也是容易找到的,打开地理标尺,打开人们的言辞,耗费不了太多的功夫。但仁者是谁?好象历史为此留下了个很大的悬疑。
“仁者乐山”作为一个伟大命题烙在中国文化的胳膊之上,乐山之士络绎不绝,而仁者却是神龙不见其首尾。黄帝之后,禅让制中的几位主角皆是公推的大德者,他们的活动范围基本上落定在华北平原一带,当时所确定的九洲的范围,诸多连绵的高山并不在其中,所容纳的是东部的一些低矮山系。舜帝南巡之际,倒是走过了诸多南方的大山,在湖南韶山,凝思之后,诞生了伟大的音乐灵感,并转化为《韶乐》这首曲子,成为秦帝国以前影响深远的雅乐的正宗。这曲德音孔昭的音乐,据说可以德化天下,会鼓起天下众生的仁心。但是,我们如果从头考证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与仁爱相关的山的故事中,有太多经不起推敲的成份,韶山是个传说,《韶乐》是个传说,舜帝南巡也不例外,甚至舜帝其人也是传说的组成部分。舜帝之后的禹也是心怀苍生,并且为了治水异常勤勉,三过家门而不入且不去说它,在黄河中下游奔走的那段日子里,他和他的随从,因为长期挽起裤腿在水中劳作,以至于腿毛退落。想一想,这其中的繁忙与紧凑,他还哪有时间像后世的隐修者那样,伫立在岩壁或群山之间,静默不语,与山展开对话,从山体的静穆中领会仁义的光辉。
老子是个大智者,也是个大仁者,能够说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人,不仅将仁爱洒向人间,并且延展到宇宙万物的名下,这又是何等地了得!然而终生端居于周朝的守藏室中,于沸腾的言辞中参见大化之道,在这里,山并没有成为他的参照。即使是选择了逍遥于世外,西出潼关之际,本来的述而不作,为关令尹所破,在一座边城里,留下了精微思深的《道德经》。出关之后,关令尹追随之,并隐遁于终南山中,然而,与山亲近的日子里,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加仁者,却连片言只语也未留下,神龙一现后,就此不知所终。
在仁者相继登台亮相之际,孔子当然属于其中的闪亮者。与弟子的对谈当中,孔子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对仁、仁义、仁爱做出有针对性的解释。后来辑录的《论语》总共才一万多字,而“仁”字就出现了一百零九次之多。毫无疑问,夫子是“仁”思想框架的最伟大的修订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杀身成仁”等等提法,早已从中华文化的肌肤之上深入到血管里的血液之中。为了让春秋诸君接受其仁政主张,五十五岁的孔子离开故都而周游列国,而在此之前的他,很早就开始设帐授学,于学生们知会礼仪。无论是在曲阜还在周游之际,我们都没听说这位大仁者,曾经选择过面山而居的生活方式,除了打比方会提到山之外,在《论语》中,凡是提到“仁”的地方,并无多少山的踪影,在夫子看来,山并不能使人成为仁者,成为仁者的最佳途径是“吾欲仁,斯仁至矣”,即通过礼的学习渐进,仁的种子会在人的心里苏醒并成长为参天大树。晚年的孔子自知自己所推崇的道义在人间难以施行,发了一番牢骚,并表达了愿“乘槎浮于海”的想法。由此看来,有了出世念头的夫子,并没有把山当作避世之地,而是选择了与水相关的大海。
从始皇帝算起,热衷于封禅的帝王络绎不绝。除此之外,一些名山大川的名号也出自这些拥有最高权力人士之手,并根据亲疏远近,将诸多山头加以等级划分。每一朝代的帝君对龙脉的所在更是上心,而龙脉往往就是位于某座山系之中。也就是说,帝王这一群体在对待山的钟情方面,远非平常之人所能比拟,然而,恰恰是这批乐山者,却是中国历史中最狠毒的角色,最冷酷的嗜血者,以及最无耻的暴君。他们的存在,对于仁者乐山的命题,是一个重要的补充,即乐山者,不一定就是仁者,有可能会成为贾谊《过秦论》中提到的仁义不施之徒。
隋唐之际,倒是出了一批批乐山的士子,他们纷纷落在终南山中,可惜在文化史上演绎出的是一段段终南捷径的故事,乐山是假,沽名钓誉是真。
若是缺乏“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经历,无论仁者与否,恐怕乐山就很难成立,纸上谈兵当然容易,如渡江而来的达摩祖师,在山中面壁经年,决非常人所能及,就是仁者,或然也会知难而退。
小隐隐于山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在这句冠冕之语中,不仅对隐的品类作了大中小的等级区分,还将人们寻常想见的隐于山者打入小隐这个底层。隐的本意是为了逸出人们的视线,在这里却如诗歌一般,分出高下,以供后世读者赏鉴。在此悖论下,只有两种情形可以释之:一是隐者尘心未泯,一是隐者别有用心,这两个结果说出来对隐者都是不利的,皆会使隐者脸上的光彩下降几分。在一种文化中,人必须说话,语言是存在之家,使本真与虚妄得以敞开,然而人一旦说了话就容易露出真相,即使对于隐者也是如此。
“大隐隐于朝”这句话出自东方朔的转引,这位特别有喜感的艺术家,自知自己不过是当朝皇帝储备的倡优,苦闷之际,以此话作为自嘲。对于东方朔而言,能够取得常人的尊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有资格提什么大小隐之事。“身在朝市而有闲适之心,则所谓大隐君子所不能为”,这也是句标高之辞,与“大隐隐于朝”一脉相承。这句话的出处我猜测应是在宋代,因为宋代出了个晏殊,做了四十年的承平宰相,仍能写出“斜光到晓穿朱户”类的闲雅之词,想想当年其统领江湖的风致,这句话估计十有八九是拍马屁之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朝就意味着天天要和君王鼻息与共,古语云“伴君如伴虎”,位居卧榻之下,当然需要小心翼翼。作为专制朝廷,在朝言朝,也只有两种出路,要么死心做奴才,要么干净利索地滚蛋,至于闲适类隐者的风致,恐怕很难为之预留缝隙。所以对于“大隐隐于市”的光明之辞,只能认定是古士子的托词,或是古士子退朝后实现某种心理宣泄的文化口红。也正是在朝的险恶催生了瞒和骗的土壤,还是谭嗣同对此揭了老底,他说“两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只要大盗不止,人们自造的生路就会川流不息,“巨奸作忧国语”,想当然“大隐隐于朝”也就脱口而出了。
在窃符救赵这一经典故事中立了大功的朱亥,原是大梁城内一市贾,卖肉于街前,临危受命,终放异彩,也许算得上是“中隐隐于市”的注脚。还有那歌哭于燕市,相拥于人前的荆轲高渐离,也可列入墙内,但他们终归于异才,属于侠义者流,与儒道文化谱系中的隐者好象没有什么关系。何况在他们之后,由市井而出的高格者实在了了,即使偶尔有之,也是别有怀抱,暂时蛰伏于此地,一旦有了机会,自然另投他处。
惟独隐于山者,无论真隐还是假隐,从先秦至中世至近世,可谓从者如流,让人对如此奔腾的隐文化慨然不已。因为他们的进军,各地之名山纷纷树立,这是人惠之于山的故事,也我们强加在山川之上的结局。“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是清代诗人蒋士铨所作的两句诗,原为讽刺明末陈眉公,其实也可当作是一种总结,总结的对象就是那一大群文化史上的隐于山者,这批人的胃口也够大的,名声也要,俗世的权力也要。
山水画之山
山因为隐者而有名,隐者身上的脱俗味道可当别论,所隐之山则一律烟火味道十足。魏晋时代的王子敬曾道及这个秘密,他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太白也曾有一首诗自道;“问予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山川之上,别有一番尘世的怀抱,可以将劳顿的身心投放上去。更有甚者,则有魏晋时代之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之,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在这座位居江南并非高耸的山川之上,一个人的性情被激荡得如此彻骨,非长歌何以展其情!非陈诗何以弛其义!由此可知,山川草木,不仅与世间人情相接,而且成了具备七情六欲的躯体,承载着人间至深难言的情义。
在数千年文学史的抒怀中,山不分大小,皆被点染得情韵十足,“山是眉峰聚”,只差没有把肤如凝脂类的话语用上了。元人汤采真说:“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行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万顷波。”山川的身体之上有着人间一样的多情,不过对山水的钟情,却并非文学一家独擅专场,发端于魏时代的山水画同样是有情如斯,而且比诗歌走的更远,如果说在诗歌里,山川和人的关系还是相看两不厌,有着互相抚慰的一面的话,那么在古典山水画中,山川不仅是审美的对象,而且是信仰的对象,从宗炳的“澄怀味象”到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再到明代王履所提出的“师心,师目,师华山”的明确图式,这些古典山水画家们将老子“道法自然”的审美理想渲染到极至。他们在赏鉴山川之情外,又开拓出一个信仰的空间,将一块山石的存在处理成宇宙大化的缩影,到这里,中国人对山水的偏爱也被发挥到颠峰,这里不仅有身心性情的寄托,审美的寄托,还有着世俗人们的终极关怀,至此与欧罗巴所追慕的“逻各斯”有了根本的分野。
从世俗生活到文学诗歌,再到山水画作,山川的位置一步步走高,山川的形象也在逐步变化。如果说世俗生活中的山川还披着实实在在的外衣的话,那么在诗歌里,山川的形象则变得虚实相间开来,声光色情,层叠着人们灵魂的倒影,而到了山水画作中,则又成了由实及虚,画中的山川形象完全成了一个符码,一个文化表征,一个叩开另外世界的钥匙。因此,画家们极力所做的不是如何点燃山川之上的浓浓情意,却是去烟火味的工作,和人间节日的大红大绿截然相反,山水画作中的山川飘渺无影,融抽象,形式,无色无味于一身。
中国人的生命哲学既自然崇拜的思想走到山水画之际,也就等于攀缘到悬崖之巅,饱满之时,也是空空荡荡之际。晚清以降,各种庸俗社会学思想渐起,不仅制度层面面临重新洗牌,文化也成了清洗的对象,在清洗的过程中,自然山川也遭遇了史无前例的礼崩乐坏的时代,慑服于原始积累的世潮,自然山川满目疮痍,在一片狼籍之中,山川第一次在中国史的延展中被人们狠狠地踩在脚下。
宋元明清山水画作繁盛之因,撇开美学思想的延续不谈,就现实制度层面来讲,这和当时理学的桎梏,性情的牢笼,政治的黑暗相关,若非现实的伤口大到一个个体无法承受的地步,人们绝不会如此彻底如此全面地将自我的性情、理想、信仰投寄到如此飘渺之境。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说近代中国的黑暗尚为当时的人们切肤感知的话,那么到了今天,星罗棋布的压扁自然山川的做法,则表明,关于人间伤口的故事,已经成了逝去的神话,人们已经彻底放弃了舔涤伤口,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向黑暗的深处探过去。就像古希腊那位哲人的预言,在一片污泥中,自在自乐地,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