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中国诗歌是属于这些抒情诗的,是《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是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徐志摩的“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挥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是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自然,这些都是传诵人口的佳作。但当他们读到新诗中的与之风格不同,乃至截然反向的写作时,就诧异了,甚至将之目为非诗,并将新诗写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归咎于此。这是非常不公平的,那些似乎反抒情的作品,并非凭空出现的怪物,亦非自西方强行移植的结果,伟大的古典诗歌传统中,早已有了大量此类的创作,只是今天得到了更为丰富的发展。
因此,我的这篇文章,试图从古典诗梳理至新诗,来探讨这一愈来愈盛的反抒情写作现象,将它们构成一个传统。需要说明的是,反抒情写作并非反情感写作,因为任何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都会饱含着或显或隐的情感,反抒情写作,本质上是一种反滥情写作。下面,我就将新诗的反抒情写作划分为叙述性写作,反讽写作,智性写作,冷抒情写作,戏剧对白式写作等五类,并选出相应的古今范本来进行探讨。
1,叙述性写作。
一般而言,抒情的对面是叙事,我之所以采用叙述性写作这个概念,是基于两个考虑,一是过去的叙事诗写作中,常常会插入抒情的段落,既谈反抒情写作,总要考虑到某种名正言顺;二是我所言的叙述性写作,不仅仅面向某个人,或某个故事,它还注重着某段经历,某个片断过程的叙述,展开。这种对叙述过程的专注,自然地压缩着抒情因素,甚至将之剔除出去。
相比于西方诗歌,中国古典诗歌中抒情诗令人惊叹地发达,叙事诗却令人叹息地贫瘠,因此叙述性写作可借鉴的资源并不丰厚。然而,这并不丰厚的资源,可借鉴的价值却是非常珍贵,新诗的未来,最能为读者理解并喜爱的,或就以这类传承而来的叙述性写作的诗为主。我们先来看杜甫的《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杜甫 《石壕吏》
在新诗的抒情创作占主导的时候,《石壕吏》其实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能与它亲近的诗人寥寥,评论家们因它是一首“现实主义的杰作”,不得不给予“高度”赞扬。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于坚等诗人终于觅得自己的叙述节奏,登上诗坛,开创出新的诗风,《石壕吏》才显示出愈来愈重要的意义。
《石壕吏》全诗,似乎是一个新闻式的速写,首句的“暮投石壕村”,即定下全诗的基调,冷静,客观。随后,诗人为我们叙述了一个“有吏夜捉人”的事件,老翁的翻墙而逃,差吏的凶神恶煞,老妇悲苦无奈的诉说,以及事件之后令人窒息的静默,在诗人似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层层展开。诗篇结束的“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依然那么冷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两句却堪称叙述性写作最伟大的结尾之一,其效果可谓叙述性写作的留白,读者内心的波澜,由此在更深更复杂的层次而荡开。
于坚,是北岛之后的杰出诗人之一,也是当今叙述性写作成就最高的诗人,他的《零档案》,可谓叙述性写作的巨作。但这里,我想举出当今青年诗人刘年的诗,以表明叙述性写作愈来愈愈广泛深入的影响,以及与传统的互动。在经历了西方各种诗歌流派的洗礼,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实验之后,新诗应该有自信和能力认祖归宗了。刘年有一首《鲁迅故居》,诗中相当篇幅的道白,令人联想到《石壕吏》的结构,只是刘年诗中的老妇人,是鲁迅先生早先的夫人朱安,其道白是向着不可捉摸的命运。诗篇结尾的“从鲁迅故居出来/ 直行四百米,就是沈园”,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将一个没有爱情的凄苦了一生的女人,与另一个拥有过爱情却同样凄苦了一生的女人联系在了一起,可谓妙手偶得!刘年另有一首诗《野菊花》,也是叙述性写作的力作,值得与读者分享,它与杜甫的《石壕吏》一样,诗锋指向社会的黑暗与不公:
“日落时分,青石路口
带你的家伙,一对一,生死无悔”
时间,地点,方式,都是我定的
沐浴,更衣,焚香,祭祖,祈祷
菜刀,是妻在超市买的,还登记了身份证
胸口有铁的时候,血,苍凉起来
对手是特种兵出身,拆了王二嫂的店铺
给了补偿,王二嫂说不够
寡妇说不够就是不够,你有法律文书也不够
我话少,第七句过后,就有了这场决斗
青石路口,有九棵枫树,两块巨石
县志载,荆轲曾从这里,西去强秦
野菊,像秋风撒落的金币,一路都是
我选了两朵,放进上衣口袋
天色渐晚。想必她们已经回家
女儿可能在背书,妻,可能在厨房找菜刀
——刘年 《野菊花》
《野菊花》叙述的是一次中国式的决斗,诗篇一开始,便是决斗者与对方的决斗相约,冷静,清醒,显示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强调的“时间,地点,方式,都是我定的”,更显示了决斗者的强悍,主动,他自信是占据正义的一方。在《石壕吏》中,杜甫一直将自己置于一个观察者的位置,而《野菊花》中,刘年直接将自己化入了决斗者的身份。第二节的“沐浴,更衣,焚香,祭祖”等一系列行为的叙述,显示了决斗者的古侠客之风,但随后的“菜刀,是妻在超市买的,还登记了身份证”,则令人意外地告诉读者,这位决斗者并不是真正舞剑如风的侠客,而是不折不扣的一介平民,同时,这一细节还巧妙地透露了决斗者所处的时代及其荒诞。诗的第三节,叙述了决斗的缘由,是中国社会如今司空见惯的因强拆而引起的不公,王二嫂的“寡妇”身份,显示了她的势单力孤,而她所面对的“法律文书”,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是由这个社会的强势者得利者制定的。因此,决斗者行使的是传统的锄强扶弱。但问题是,诗中提醒了他的对手是一个国家培养的“特种兵”,而决斗者自己,只是一介拿菜刀的平民,强弱一目了然。但决斗者仍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青石路口”,诗的第四节,意味深长地插入了决斗场地的介绍,“县志载,荆轲曾从这里,西去强秦”,使这样一个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的决斗,突然获得了一种历史的庄严。而此时的“野菊花”的相伴,象征了决斗者身上的理想色彩。《野菊花》的最不同凡响之处,是它的结尾,按一般的逻辑,该进入残酷的决斗时,诗的视角却突然转换入决斗者此时的家庭场景:他的女儿,正和无数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在背书,试图以此改变命运。他的妻子与往常一样准备晚餐,进入厨房,但她找不到菜刀了——菜刀已被他的丈夫提到了决斗场。读到诗篇的结尾,我们突然明白了,这首诗叙述的其实是一个令人冷彻骨髓的悲剧。
上面所讲的叙述性写作,显然有着叙事的色彩,那么,下面要谈的叙述性写作,则更侧重于某种历程。它往往具体地叙述诗人自己在大自然,或人生中的某次经历,最终顺其自然地到达一种生命的领悟,升华。这种叙述性写作,在古典诗歌的山水类诗中,可常见到,谢灵运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孟浩然的《寻香山湛上人》等,皆为这方面的典范之作。我们且看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
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
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3。
——王维 《蓝田山石门精舍》
这首诗中,王维叙述了自己的一次轻松且有偶然性的游历。落日时分,本是归家的时刻,诗人却乘上一叶轻舟,随性而去,似乎家在山水的那边。他与陶渊明的那位渔人一般,一路奇景的陶醉中,忘了路之远近,只想行到世界的尽处。当前方似乎没有路的时候,却随着水流一转,出现了一个新的天地:几位僧人,居在松荫之下,参禅,诵经,度着逍遥而充盈的日子。这里的一切皆远离俗世,甚至要向诗人打听外面轮转的世事。诗人在这“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的环境住了一夜,感到自己已寻得了人生的“桃源”。但他与陶渊明的渔人一般,无法长久地属于这里,所幸的是,他是一个“醒悟”的渔人,他用心记住了这里的一切,以便下一次的访寻。
王维的这首《蓝田山石门精舍》,常令我联想到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逗留》类的叙述之境,写这类叙述性诗歌的诗人,往往具有哲人的气质,这样他才能具备独特的视角与能力,从自然或生活的某次偶然历程,提炼出一种具有象征的诗意,其给予读者启悟的深度和广度,是一般抒情诗难以做到的。当代大诗人洛夫,亦有这样一首可媲美王维的《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叙述了诗人在某座山中的一次游历之程:
撑着一把油纸伞
唱着“三月李子酸”
众山之中
我是唯一的一双芒鞋
啄木鸟 空空
回声 洞洞
一棵树在啄痛中回旋而上
入山
不见雨
伞绕着一块青石飞
那里坐着一个抱头的男子
看烟蒂成灰
下山
仍不见雨
三粒苦松子
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
伸手抓起
竟是一把鸟声
——洛夫 《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
与王维一般,洛夫是乘着一种轻松的“雨兴”进入山中的,只是王维行的是水路,洛夫走的是山路。由“众山之中 / 我是唯一的一双芒鞋 ”,透露了他们都是一样的孤独。万籁俱寂之中,诗人听到了啄木鸟的声音,却是一声声“空空”, “一棵树在啄痛中回旋而上”,意味着一种轮回而无法解脱的时间。第三节的“入山 / 不见雨”,告诉我们,诗人是乘着“雨兴”入山的,却没能寻到他所期待的雨声中的世界。行到穷处的诗人,只得坐在山中的一块青石上,陪着时间的烟蒂一点点成灰。最终,诗人只好“下山”,“仍不见雨”,强调了这次行程的一无所获。然而,就在行程到了尾声的时候,王维的“偶与前山通”的境界意外地降临了,引子是三粒从树上落下的“苦松子”,沿着“路标”,来追赶诗人,挽留诗人。“伸手抓起 / 竟是一把鸟声”,是新诗中的名句,亦使得《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成为古今著名的禅诗之一。松子本在树上,终日与鸟声相伴,所以,它自然有理由成为传递鸟声的使者,这是这句看似“无理”的禅句背后的“理”。松子的落下,是因为到达了它的成熟,正如诗人山中无雨的苦涩之行,当它作为一个历程完成时,总会有命运赐予的鸟声降临。鸟声,本属于山中的树,现在,它竟在诗人手心啁啾,意味着此时的诗人,亦成了山中的一棵树——他终于获得了自己生命的一次超越,此刻,“鸟声”就是“雨声”。
2,反讽写作。
过去的那种单向度的讽喻写作,对于越来越复杂,难以下简单的价值判断的现代社会与生活,已渐渐失去曾有的力量,因此,现代诗人开始更多地采用这种反讽写作,将自己从前台的价值评判者的位置,隐身到反讽的后面。
反讽,是西方现代文论的重要范畴,反讽写作,亦成为后现代写作最重要的表现方式之一。然而,要对其进行归类,厘清,不是这篇文章所能为,对于诗歌创作者来说,或许只要掌握这样一个比较好理解的定义即可,就是将两个不相容的意义,放在一首诗中,利用它们的冲突,来表现另一个,或多个意义。虽然反讽写作至后现代方兴盛,但在中国古典诗中,意外地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许多著名诗人皆涉猎这方面的创作,留下了相当数量的佳作。古典诗歌的主流美学追求含蓄,蕴藉,诗人们在讽喻一个人物或事物时,很多时候并不直接站出来进行说教,评判,而是让一些具有不同属性或价值指向的意象,事物,并置于一首诗中,从而取得鲜明的反讽效果。唐朝诗人李商隐是一位抒情大师,同时也是一位反讽大家,有不少反讽名篇传世,我们且看他的这首《海上谣》:
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借得龙堂宽,晓出揲云发。
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云孙帖帖卧秋烟,
上元细字如蚕眠。
——李商隐 《海上谣》
《海上谣》是写汉武求仙的诗。仙境,本代表着芸芸众生所向往的极乐世界,一种永恒。然而,李商隐给我们呈现的仙境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呢?仙境所在的南海,却比江水还要寒冷,连习惯了寒冷的玉兔,也在寒气中瑟缩不已。空荡荡的海底,根本就寻觅不到永生的仙人,传说中的仙桃树,就如同枯骨一般。善于舞蹈的紫鸾,也被冻僵了,翅膀上压满了仙境的冰雪,实际上就是被仙境囚禁了。李商隐的这个先知式的告诉我们的仙境,与我们向往中的仙境,落差实在太大了,简直就是另一种的死亡世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畏惧的“仙境”,占据人间最宽敞殿堂的汉武,却意气风发地向这里进发。大概是中了前方那个所谓“仙境”的病毒,时间突然变得荒诞起来,汉武求仙时的香柱还那儿立着,他陵墓上的树竟几乎同时长的又高又大了——多么强烈的不同时间的反讽。但反讽仍在延续,汉武想征服时间,然而,不要说他,连他的一代代子孙都在时间中服服帖帖地进入死亡的秋烟了。只有一样东西还在,就是汉武求仙的秘诀,像蚕儿一样眠在纸上,谁也破解不了它在做着什么永恒的大梦。《海上谣》无疑是一首古典诗中的反讽杰作,甚至它的诗题与内容亦构成了一种反讽。“海上谣”,似乎应是献给蔚蓝的海水,美丽缥缈的仙境的谣曲,但诗中所呈现的仙境的死寂,以及人类求仙的荒诞,却使这首诗成了某种“送葬曲”。
百年新诗中,大诗人痖弦无疑是一位反讽写作大家,他的长诗《深渊》,可谓二十世纪的反讽杰作,诗中的“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着地球的一部分……”,是新诗中的反讽经典句式。有意思的是,痖弦有一首以反讽写作的《如歌的行板》,亦是来自“谣”的启示。痖弦创作这首诗的1964年,台湾正兴起一股“新民歌”运动,吸引了痖弦的兴趣,催生了这首名作。当然,痖弦把这首诗作取名为“如歌的行板”,应还有另一层深意,痖弦之前,为人们所知的《如歌的行板》,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创作的一首世界名曲,旋律也是来自民间,抒情,纯粹,高贵,痖弦诗取之以同名,使之刚好与他诗中的这个混乱,平庸,无奈的现代世界,构成了一种反讽。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痖弦 《如歌的行板》
痖弦在他的这首《如歌的行板》中,以他的洞察,睿智,批判,将这个混乱的现代世界的各种浮浅,平庸,无聊,朝生暮死,乃至垃圾一般的事物,现象,与一个显得严肃坚定,一贯指向正面的词语“必要”并置起来,制造出令人深思的反讽效果。或许,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观音”与“罂粟”所代表的两级世界,分裂着,对峙着,却又无奈地在一条“必要”的时间河流里,被一同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