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军的小说,多围绕那个叫白马河的地方展开。
初读家军的长篇小说《白马河》,我从字里行间充分感觉到了他的文笔闲雅和故事唯美,有散文的感觉,形散而神不散。可是当我随着他一起踏进白马河这块黄色而又丰腴的土地时,立刻产生了似曾相识的审美感觉。那九曲十八弯的白马河,一望无际的绿色长堤,古朴新奇的小乡村,朴实憨厚的村民,古老原始的风俗,在《白马河》中已被家军浓墨重彩般地描绘出来了,他用全部的心力和情感绘就了这幅朴拙浑厚、神秘雄奇的白马河风情画。
故土故人,乡音乡韵,带着浓郁的地方风情。掌故风物的细腻描写,方言俚语的运用,乡间人物的形象塑造,是《白马河》的特色。
故,《白马河》亦雅亦俗的语言,匠心独具的构思,颇为耐读。它的艺术价值就在于它对乡土的更为本真的发现。家军以一个乡土游子那独具的眼光,在小说中还原了细致绵长的乡村血脉,绘制出当代新乡村的精神版图,让读者看到这个与世界并非隔绝的乡村,也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历史、梦想与操守。
事实上,不惟家军的乡土世界如此。他出生在乡村,然而自幼年起,就被父母带在身边,生活在部队的机关大院。在大院里,他穿着母亲缝纫的农家衣,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后生。回到乡下,小伙伴们却认为他是来自大地方的“城里人”,敬而远之。长大后,不城不乡,不军不民,不知不觉的,家军就活成了“四不像”。这种现状,需要用文体来表达,而“四不像”的小说,正是绝配。
游走在城乡之间,作为城乡的边缘人,家军在欣喜的见证着这个社会进步的同时,又悲伤的目睹着老乡情和老乡人的消失……
这种心情,很私密,很微妙。
二
家军的小说,绝不是人云亦云式的,他也不刻意去追逐时髦题材,而是把自己创作的根,深深扎在肥沃的土壤中,扎在自己熟悉的生活中。他熟悉农村,熟悉农民,对人性的把握,对农民心灵的描写有身临其境、入木三分的感觉。
在家军的乡土世界中,情爱和权力是他的两大核心构成,而这也正可看成是他眼里的乡土现实。《白马河》讲述的虽然是乡村普通故事,但男人女人与爱情仍然占据了文本的中心,犹如《红与黑》中的于连,文本中谢文才的崛起或日后发迹同样离不开各色女性的献身与爱情,其间阮彤红与张翠娥,犹如德·雷莫尔夫人与马蒂尔德,这两个出身乡村女人,用她们的虚实难辨、眩人眼目的虚荣与爱情,最终造就了一个乡土中国版的“于连·索雷尔”。
这样来看家军的乡土世界,就有了不同于以鲁迅和沈从文为代表的两端想象——停滞和静美——之外的乡土景观,这一景观很容易让人想起当代作家刘震云的“故乡系列”小说(《故乡而和花朵》、《故乡相处流传》、《故乡天下黄花》)一刘震云的乡上往往是权力、金钱和情爱竞逐的名利场象征,其隐喻性大于写实性,他的乡土并不真实。
相反,虽然《白马河》以一男五女的感情纠葛作为故事主线,但这部洋洋洒洒的长篇力作却绝不仅仅事关情爱,在谢文才与阮彤红、张翠娥、贾秀芬、春榴榴、杨秋月繁复错乱的情感纠葛之侧,家军用他的精心构思似乎在不经意间引出一桩桩、一件件现代乡土世界中的人事纷扰,在简朴却不简单的情节之中内在地交织了多种相互冲突的文化、社会因素与线索。
于是,乡土社会的伦理、人情、生活方式,现代乡村在面对现代性冲击之时的因应与自守,犹如一幅画卷,徐徐在读者眼前舒展开来。
三
故乡之水,流淌不尽;春去秋来,情思无处不在。
很多的本土小说家们枕着家乡的河流,尽情地汲取小说所需要的文化养分,从容展现出那片熟悉而美丽的心中桃源,让小说流荡出一种波澜壮阔的史诗感。因为贴得近,所以容易下笔,故能纵深化、细节化。
然而,过多地依赖本土风情来支撑小说的情节发展,有时也容易丧失小说的虚构性,而陷入散文的真实性的囹圄。
如此耽于对故乡的描写,并不为家军所独有,其背后一直有着深渊的文学传统的支撑。白马河小说创作的历史里隐隐站着的那就是孙犁先生。孙犁从小生活在冀中平原,对故乡笔下的风物爱之深切,因此小说中总能处处见到白洋淀和那方土地上的人情。
作为荷花淀派乡土文学的开创者,孙犁先生无疑影响了冀中的文学,几乎每一个冀中本土作家都会受到孙犁先生入骨的影响。他将散文化的叙事方式形诸于小说之中,构成了轻情节的写作风格,尽管这在当时颇受争议,却还是成为本土小说家们追随不忘的范本。
孙犁先生独创性的中国化的小说之道,难能可贵,却让本土小说家在学习过程中丢了西方小说的兴趣,使小说的质地偏于轻盈,失掉哲思性和沉重感。
家军的《白马河》无疑是一次对乡土文化的再接受与新审视,也可以说是对故乡的一次回望。《白马河》无疑是家军自己的《边城》,无论思想、语言、写作方法还是情节舒展方式,似乎都濡染着《边城》的气息。
四
人是需要有些精神的。
家军在《白马河》中虽然热衷于他对民俗文化的发现,但进入到具体人物和情节时,他的笔墨仍然会落到人的精神世界上。比如谢世人与杜梅英的新婚之夜,有这样一个细节;心跳归心跳。夜,还是来了。害羞加无知,坐在大炕上的杜梅英羞答答的一言不发,她静静等待着谢世人的主动,这样她好半推半就。外面偷听窗根儿的后生们屏气凝神,谛听着新人们的动静。
新房内的谢世人遛狗般转着身子,不时偷眼瞟着杜梅英。眼瞅快后半夜了,他使劲儿咽了几口唾沫,心说去他娘的吧。他鼓足勇气接近了杜梅英,声音颤微微地说,那个啥?梅英,你家的公猪配母猪了不?
哗---
窗根儿下听宿儿的嘎后生们哄笑一片。
谢世人悄悄推开窗子,手一扬,一盆水泼了出去,嘎后生们笑嚷着都跑开了。自此,你家公猪配母猪了不就成了村人们说笑谢世人的由头。这固然是一个可笑的行为,但从这里又反衬出谢世人善良的本性和对杜梅英赤诚的爱。
五
文明与乡土的冲突其本质是人性的冲突,也是乡土文学无法回避的时代主题。而乡土小说所着力表现出的“乡愁”,表现出文化乡土的“寻根”情结,这也是一个作家追寻的精神家园。
家军是一位对故乡充满爱意的作家,尽管他在写作中对现实的问题毫不掩饰,也对丑恶和落后不乏批判,但他的批判最终是为了彰显美好。《白马河》同样也是如此。在《白马河》里,你会不断地感受到传统与现实的冲突。
从家军小说的语言来看,表面相当朴实,他几乎很少有修辞手法等技巧的参与,但处处暗藏玄机,字里行间潜藏着奇思妙想,往往能够平中见奇,给人幽默诙谐、风趣新颖、忍俊不禁之感。尤其在小说章节结尾的处理上,要么让人读到出乎意外的结局,要么留下耐人回味的悬念,让读者在思索中明白作者要表达的主旨,不仅心领神会,而且余味无穷。
尽管家军一如既往地以满腔的热情期待着笔下的乡村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以积极的姿态去描写村人们为改变现状而作的种种努力,但他仍怀着浓厚的担忧,他担忧在这种改变现状的过程中村人们会丢失自己的魂。
这个魂有时候就藏在民俗文化和传统习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