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派文学产生最大影响的,非卡夫卡莫属。
卡夫卡又特别不幸。一生酷爱写作,全身心投入其间,死后经马克斯·布罗德整理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一部也没完成。我有时不禁会想,卡夫卡为什么没有完成它们?是时间不够?当然不是。他的第一部长篇《美国》动笔于1912年,到1914年搁浅,四年后投入第二部长篇《审判》的创作,第三部长篇《城堡》写于1922年。创作《城堡》时的卡夫卡距辞世还有两年时间。而且,卡夫卡写作速度不慢,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判决》仅耗时八个钟头。以这个速度来算,要写完任何一部长篇,时间都绰绰有余;那么是主题没想清楚?更不是。随便读卡夫卡哪部小说,都能发现它们决非灵感偶至,而是充满意图。写作是意图的实现。就已完成的文本来看,三部长篇都已呼之欲出,只差一小步便可杀青。但卡夫卡难以置信地搁笔了,没有继续写下去。
卡夫卡为后世留下的谜团不少,譬如对父亲的恐惧,三番五次地订婚又悔婚等等,这些事情原委在很多研究者那里能找到答案。卡夫卡没完成他的长篇,和他的生活并无关系。因此问题是,他时间有、意图有、主题有、写作经验也有,为什么他偏偏不写完?
对一个内心职业化的小说家来说,长篇小说总会寄托自己的最大野心,也最能表现自己最核心的思想。卡夫卡曾在日记里说过,“我内心有一个庞大的文学世界,如果不把它写出来,我感到我就要撕裂了。”无论何时去读,这句话都给人惊心动魄之感。如果连一部长篇小说都不能完成,伴随他的撕裂感会达到怎样的程度?他能够忍受吗?
当然不能。
不写完长篇,是不是他有意为之?
我注意到,卡夫卡写作《城堡》那年,在日记里留有这么一句话,“用强力克制自己去写作。”仅看这句话,倒还真觉得卡夫卡是有意不写完。但他为什么要克制?一个如此热爱写作的人,一个用全部生命与写作搏斗的人,他的“克制”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单纯。字面是“克制”,内在也克制吗?
阅读卡夫卡小说,给我们最大的感受是,卡夫卡的确在写一个挤压内心的“庞大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和巴尔扎克同样堪称“庞大”的《人间喜剧》截然不同。巴尔扎克那样的现实主义作家刻画的是生活本身。没有生活,就没有巴尔扎克的世界,没有他笔下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卡夫卡笔下也有人物,那些人物却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尽管卡夫卡的人物穿着和他同时代的衣服,做着同时代人做的事情,他们却没有和巴尔扎克似的生活发生冲撞——不是某个人开印刷厂失败,不是某个人被越狱犯教唆,不是某个人诡计多端地谋夺遗产,不是某些记者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打压或吹捧某位作家……卡夫卡没有巴尔扎克那样丰富的人生经验,描绘不出广阔的生活画面,也就无法让自己站在从典型环境中刻画典型人物的作家之列。
简言之,和巴尔扎克们的小说相比,卡夫卡达不到那种生活的广度。
没有广度,卡夫卡像是另辟蹊径,将写作的笔尖转向纵深,让小说的冲突集中在内心与内心的冲撞之中。在《判决》中,格奥尔格与父亲的冲突是父子间的内心在发生冲突;《变形记》中的萨姆沙是在变成甲虫后与家人的内心感受发生冲突;《在流放地》中,是人和一件刑具的功能发生冲突等等。这些冲突不再是现实主义作家们描写的人与社会的冲突……不过,卡夫卡的人物就不置身人与社会的冲突了吗?认真来看,他笔下的人物也在和社会发生冲突,只不过,卡夫卡将冲突小心翼翼地挪到冲突掩盖的另外的主题之上。那就是人在社会生活,前者的脆弱与后者的强大会发生什么关系。卡夫卡的方式是拒绝传统,不刻画人物的任何外在,无论我们怎么读,也不知道格奥尔格长什么样、有什么习惯,不知道所有人的来龙去脉,到后来的《城堡》时,我们甚至不知道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究竟叫什么名字。一个字母“K”就表示了人的全部。在卡夫卡笔下,所有人只用最细微的触须撩拨生活最本质的一面。人一旦如此,碰触的无不是生活细微处的荒谬。越发现荒谬,荒谬就越庞大,越抒写荒谬,卡夫卡的创作就越具寓言性——从《伊索寓言》开始,承载荒谬的最佳文体不就是寓言?只是,古典时期的寓言几乎是讲道理的故事。卡夫卡全力以赴的,是通过貌似寓言或不乏寓言色彩的现代叙事,将沉埋最深的荒谬连根拔起。读者陌生卡夫卡,是面对这一手法感到陌生;读者熟悉卡夫卡,是这些荒谬从来就存在,却没几个人在卡夫卡揭示前将它们直接从生活中连根拔起。二十世纪的所有文学流派都奉卡夫卡为鼻祖,不就是卡夫卡为他们开辟了这一条文学的新隧道吗?
最令我感到惊诧的是,卡夫卡还颠覆了小说的一条重要原则,那就是不刻画人物性格。卡夫卡只将人的行为一板一眼地呈现,没有人知道行为人有什么性格。令读者紧张的只是事件,事件的原由又被他不经意地推开。在《审判》中,我们永远不知道约瑟夫·K究竟犯了什么罪。卡夫卡的叙述重心是主人公被提出诉讼后寻找罪的来历。小说令人迷惑与迷恋之处都集中于此。在西方哲学里,人无不携带原罪,卡夫卡通过小说,似乎要叙述人与罪之间的先后关系。约瑟夫·K的全部行为是寻找,结果却注定无法找到,这一点和《城堡》非常类似。没有人知道《城堡》中的主人公K因何来到当地,他自称的测量员身份明显站不住脚。卡夫卡让他冒充测量员,究竟想让他测量什么呢?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要到达的城堡明明一眼就能看到,K第一次想进去时,却走了整整一天都没有到达。随着小说的叙事推进,每一个读者都能发现,K永远到达不了城堡。我们不禁揪心这些神秘莫测的感受,它们又正好表现出现代生活最强烈的孤立感与绝望感。所以卡夫卡的小说貌似寓言,抵达的却是现代人最真实的内心感受。作为一种文体,小说在卡夫卡手上产生别具一格的现代感,就在于他描写的是每个人都看见却又只能到深处才能感受的某种生存境况。
但它和卡夫卡未完成自己的长篇有什么关系?
从他公认的代表作《城堡》来看,K永远到达不了城堡。城堡就不可避免地拥有某种隐喻。但它真的是喻示布罗德率先说过的官僚机构吗?我们决不陌生,无数已成名著的著作,有不少内涵并非来自作者初衷,而是评论家与研究者的提炼和挖掘结果。譬如艾略特在晚年就架不住出来说《荒原》根本没有评论家们阐述的那些意思。对卡夫卡来说,《城堡》的含义是不是果如后人所论?卡夫卡自己没解释过城堡是什么意思,正如莎士比亚没解释过哈姆莱特究竟具有什么性格。卡夫卡的性格喜爱孤独,他也承认,“我必须常常孤独。我已经做成的事,是一个独处的成果。”如果他的独处就是为了写作,是不是写作本身,在卡夫卡那里有超出我们预料之外的含义?
认识一个人的最佳途径莫过于阅读他的日记。卡夫卡的日记令我感到震惊。似乎日记的功能在他那里从来不是为了记录每天的行为和发生的事情,而是记录自己每天的所思所想。读卡夫卡日记,几乎就是读一部溢满思想浆汁的随笔集。难以想象一个人能如此每天记录出自己的思想。只不过,卡夫卡思想的核心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写作。早在创作《美国》之前的1911年12月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有,而且下午已经有过一个大的愿望,写出完全出自我内心的全部恐惧不安的状态,这种状态正像是来自深处,进入到纸的深处,或者是那样地将它写下来,使我能够将这个写下来的东西完全并入到我的身上。”
有谁像卡夫卡那样,最大的愿望就是“进入到纸的深处”?他去那里干什么?答案当然是进行写作。似乎只有写作,卡夫卡才能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他好几次悔婚,说他是害怕生活固然不错,看他的日记,又能发现更深的原因,“在我的妹妹们面前,我强大有力,平时只有在写作时才会这样……假如我经妻子的中介能在所有人面前都这样,这该有多好!但是这样一来,写作不会失去了这些东西吧?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卡夫卡的音调在这段话中越来越乱。订婚是为了结婚,悔婚却是为了写作。这样的事,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已经在十九世纪干过一次。卡夫卡接着干,并非受丹麦哲学家影响,说他将自己的命运已自觉转换成写作本身的命运会更为恰当。
他用日记坦承了理由。
“我不能写下去了。我已经处在最终的边缘。在它的前面,我大概又应该成年地坐着,也许然后开始一个新的、又是没有结束就搁在那里的故事。这样的命运追逐着我,我又变得冰冷、无聊……”这段话出自他1914年11月30日的日记。这一年他放弃了《美国》的后续写作。他所说的“不能写下去了”是不是针对《美国》姑且不论,被“这样的命运追逐着我”的感受却始终贯穿卡夫卡的写作生涯。在提笔写第二部长篇《审判》之前,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我感到的是自己的孤立无援,像个局外人似的。但那种引起我最微不足道写作的坚定性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是不可思议的。”这些话令人诧异,既然他“写作的坚定性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又放弃完成《审判》呢?约瑟夫·K始终在寻找自己的罪,到临死前也没有找到,是不是可以说,他耗尽心力,也没有抵达他要抵达的答案?这和《城堡》中的K惊人的一致,K永远抵达不了城堡,也就是抵达不了自己的目的。在写作《城堡》的1922年,卡夫卡在1月19日的日记中有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在这些日记里找到了对我有决定性的东西吗?”
卡夫卡在问,我们就不得不想,卡夫卡究竟在问什么?对他“有决定性的东西”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除了写作,还有什么?从卡夫卡提笔写作的那一天开始,写作就成为了他的全部。除了这一行为的存在,卡夫卡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存在。他全身心拥抱的,不是父母,不是和他订婚的女人,而是写作本身。所以他从没在乎他笔下人物有什么性格,只在乎他们的行为,他渴望他们的行为有一个结果——写作本身能够给出什么结果呢?“写作结束,它什么时候再召唤我呢?”这一自问是不是反映了卡夫卡对写作的绝望?如果写作本身让他绝望,他笔下的人又如何不充满绝望?
长篇小说没有完成的线索就在这里出来。往卡夫卡行为的深处打量,卡夫卡将写作行为几乎等同于他笔下的人物行为。约瑟夫·K寻找罪,是不是像卡夫卡寻找写作?在卡夫卡这里,写作等同于罪自然不过,他为了写作而悔婚,为了写作和父亲发生对立,都难以避免地让他将写作看成罪的存在。约瑟夫·K在寻找后绝望直至受死,是不是等同于卡夫卡对写作的最终绝望?卡夫卡日记最令人惊心的句子是,“在写下东西的时候,感到越来越恐惧。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个字,在精灵的手中翻转——这种手的翻转是它独特的运动——变成了矛,反过来刺向说话的人……而且如此永无止境……”
在卡夫卡之后的作家中,有谁对写作本身有如此深刻的体会和表达?是不是这种“恐惧”,才让卡夫卡不得不“用强力克制自己去写作”?写作和他,永无止境地发生相互作用。他将写作本身化作自我本身。人很难进入彻底的自我,否则“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如何会流传千古?在卡夫卡那里,写作本身,是他无法到达的某个自我深处。K抵达不了城堡,难道城堡的喻意不可以说是卡夫卡以为的写作象征吗?
我的看法的确如此,“城堡”就是卡夫卡的写作象征。K到达不了城堡,一如卡夫卡自认他永远到不了写作本身。所以,他一边写《城堡》,一边才会在日记里说道,“我从我自己身上送出了报复者(一个特别的我:右——手——不——知道——左——手——干——什么)。”这像是卡夫卡的矛盾,全身心投入写作,却知道自己永远抵达不了写作。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打算弄清楚我的不幸,但没有成功。”这是任何一个其他小说家不可能说出的句子,我们从这些句子中能发现,没有第二个作家像他那样,在写作的深入中认识到写作是刺向自己的矛。这一难以忍受的攻击来自自己的热爱,甚至就是来自写作与自己融为一体的自身,除了在左支右挡中将自己全部耗尽,难道还有第二个结局出现吗?如果他能写完三部长篇中的任何一部,对卡夫卡来说,就是对写作本身的完成了。但是完成,在卡夫卡这里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荒诞,如同他笔下的人,每一个都只能置身荒诞,没有谁能摆脱。
没有谁像卡夫卡那样渴望抵达写作,所以他用最具力量的长篇小说对写作发动了三次全力以赴的进攻。在最后的《城堡》中,卡夫卡将主人公K的身份设定为虚假的测量员,是不是他想测一测自己和城堡的距离?测一测自己和写作的距离?注定失败的测量就注定他永远无法完成。卡夫卡对后世的影响如此之巨,是不是也包含了他在代替所有的作家将他们与写作本身之间的距离进行了测量?测量每天都在发生,今天谁敢说自己完成了?又有谁敢说自己真的到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