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武汉历史和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应该不少,但像作家姜燕鸣那样,一直坚持写武汉故事,写武汉人的文字恐怕并不多见。这些年来,她把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精力,都投入到对武汉的书写中,创作了一大批优秀小说作品。的确,她近年的几部长篇《汉口的风花雪月》《汉口之春》《倾城》《大智门车站》得到读者的喜爱,也受到评论家的好评。
其实,姜燕鸣还创作了相当数量的中篇小说。最近,她的中篇小说集《武汉的沉香浮影》一书问世,展现了她在中篇小说创作方面的努力与成果。这部中篇小说集里,“沉香”部分写的是老武汉的故事,而“浮影”部分则反映的是当代武汉生活现实的故事。不同政治经济文化时代的故事对比组合成一个整体,倒是一个很好的创意,阅读效果不同一般。
《中和门》讲述了推翻清王朝的武昌起义中一对青年男女的故事。传统厚道的武汉市民尹秀清已经把美丽的女儿静荷许配给了一个好人家,但静荷并不认可这门亲事,自己偷偷地爱上了在中和门前站岗的士兵云浩。静荷经常背着父亲到中和门与云浩约会,还怀上了云浩的孩子。在这个结骨眼上,辛亥革命爆发了,中和门成了一个新旧历史交替绞杀的转折地标。云浩参加了这场起义,并被一颗流弹击中身亡。静荷生下了孩子,自己却精神失常。这个悲剧感极强的故事把重心放在静荷身上,突出了女孩的纯真与朴实。她并没有多少政治觉悟,只有爱的执著。但在这场历史变革中,她的理想却破灭了。由此,突现了人性与历史进程之间剧烈冲突的主题。
《天水》则是在大革命时期卢家客栈一个神秘气围里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小说没有直接安排大革命的情节,但我们却能从这个故事里读出那个时代给普通人带来的深刻影响。“我”受身在上海的老板娘的委托,利用到武汉做生意的机会顺便到卢家客栈送一个包裹,从而揭开了一个秘密:卢家客栈女老板静春其实就是上海老板娘的女儿,而且在几年前与“我”还有一段恋情。她因母亲被抛弃而心怀仇恨。“我”的到来则使她旧情复发,但此时已不是当年。这个看似很有个性的女老板如今不得不依附当地的权势人物黄老板。然而,她终于不堪忍受黄老板的玩弄,跳楼自尽。故事很离奇,却把一个女人反抗欺负压迫的个性描写得非常出色到位,从而解读了那个时代的革命性精神。
《风吹过的街道》则把人物关系设计得很立体复杂,写出了抗日战争时期一代青年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的不同表现,揭示了脆弱的人性内在的矛盾与悲剧性冲突,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作品写了一个进步青年俞莲孙被汉奸舅舅诱骗,一步一步违背自己的初衷,最终与汉奸为伍,成了民族败类的过程,刻画细腻,真实可信,令人同情。小说塑造人物的重心放在俞莲孙身上,而不是坚强的抗日战士陈玉玲,非常考验作家的艺术功力。好在人物之间的关系把握拿捏得准确得当,立起了主题框架,说明作家是有深刻思考的。
我们肯定注意到,这三部中篇小说,选择了武汉三个不同历史时期作为故事的背景,也让这三个时期的经济社会现实在作品中得以突显,文化用意非常鲜明。上个世纪上半叶,武汉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举足轻重,影响着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许许多多历史的活剧在这里上演,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这里产生。武汉正是在这个时候,构建了一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时代。作家正是试图用她的故事和笔下的人物,向这个伟大悲壮的时代致敬,向武汉的精神与文化致敬。如果我们得到这种启示,那么,这部小说集“沉香”部分的立意就充满诗意。
的确,这些小说故事结构里透出的忧伤诗意,有时是浓烈的,有时则是淡淡的。作家就有这个本事,把那个遥远时代沧桑感的魅力保留在语言叙述的字里行间。当然,这种诗意也来自故事自身的传奇色彩。作家在安排故事走向和塑造人物形象的倾向上,刻意加重了传奇性这个元素,让人物的这个特色凸现了出来,形成了小说特有的浪漫气质与风格。这种艺术方式,与她的长篇小说的基调一脉相承。
如果说,这部小说集的“沉香”部分是一种诗意情调的话,那么,小说的另一部分“浮影”则在整体基调上表现得冷峻深沉,更接近一种现实主义的思路。这部分由《小巷里的女人》《门前有棵桂花树》《雪地无垠》《一九九九年的春节》《白雾》五个中篇组成,集中描写了改革开放时代武汉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化,讲述了城市平民百姓艰辛生活的故事。这些作品,表现出作者思想艺术追求的另一个方面,值得注意:
直面严峻的人生,真实反映普通百姓的现实生活。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武汉同样要经历改革的阵痛,特别是城市改革的时期,这种阵痛直接由普通百姓在承担。可以说,中国普通百姓以自己承担艰难的伟大力量支撑起中国改革的一片天地,开辟着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道路。这种认识,显然在姜燕鸣的这部分小说作品中得到了体现。如果我们注意到这几部小说主人公活动的历史时期,就会发现,正是中国城市改革攻坚最困难的时期,而作品的主人公的下岗以及谋生的艰难困窘,多数发生在这个阶段。不管作家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她是看到了处于这个阶段的老百姓的生存状况。因此,她把自己的笔触指向真实的现状,努力揭示生活的矛盾冲突,反映普通百姓的人生。《小巷里的女人》通过娄玉枝的生活变化,写出了小巷平民狭小逼仄的生活环境以及无奈。《门前有棵桂花树》刘玉英为了得到城里的住房和家族产生的矛盾,正是艰难生活的写照。《雪地无垠》中的孙德明,就是一个下岗工人,不得不到处打工来维持生活。《白雾》中的小萍,则在歌厅里讨生活,身心都受到有钱人的伤害。这种对社会现实的真实揭示,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个大进步。现在有一些评论家反对并嘲笑作家写痛苦,其实就是要作品回避现实矛盾与冲突,回避触及和挖掘生活的本质,也就是回避远离百姓真实的生活。现在看来,这种理论不正确。好在《武汉的沉香浮影》没有跟这股风,坚持了人民的立场,才使这部作品的主题立意与我们时代精神能够关联沟通。这是作家的责任,也是作家的良知。
把现实主义思考化为具体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写城市平民生活,当然也可以写成风俗画卷,可以写得很诗意,很传奇,很文化。然而,我们很容易就看到,作家触及真正的现实,就立刻改变她所得心应手的写法,不再浪漫诗意传奇,也不再过度追求“文化”效果。她可以把悲壮的历史诗意化,但不忍心把严酷的现实风俗化。所以,只能自觉选择现实主义的手法,让自己的文字更具批判现实的理性力量,从而更深刻揭示人与现实的冲突关系。小说集中的“沉香”部分与“浮影”部分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反映出作家社会思想和文学思想的深化。在“浮影”部分的小说里,故事的构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细致的写实描写,写出人物的典型环境,写出人物的复杂关系。看上去有些絮叨锁碎,婆婆妈妈,不那么雅致文化,但却把生活最真实的一面突现出来了。作家这个时候不再把玩自己那些自我的诗化诗意,而是努力呈现生活真实的情态。这种描写,有精神,有力量。
努力塑造普通人的形象,展现一种可贵的道德与精神,展现改变命运斗争中人性的光彩。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必然着力打造人物形象,写出有血有肉的人物来。一个作家的文学功力,将在人物形象的品质中体现出来。姜燕鸣的这些写实小说,的确下了大功夫,让她笔下的人物活了起来。如果说,在《风吹过的街道》对人物的理解与塑造还有些迷惘的话,那么,在这些写实的作品里,作家则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写什么。《小巷里的女人》着力写回到老巷子里,重新过上贫穷的平民生活的娄玉枝面对的各种窘困。她本来以为靠一门美满婚姻可以改变自己穷人的生活,但命运作弄她,把她打回原来状况中。然而一切都变了。她成了生活的弱势群体,开始了挣扎的生活。她不得不忍受家里人的白眼与伤害,不得不重新找那个叫查理的人求情,找一份工作。但她就这样挺了过来,扛了过来。小说突出了她性格中坚忍执著的特点,写出一个普通武汉女人的不普通的意志与品质。《门前有棵桂花树》只保留了题目的诗意,内容却相当冷峻。故事从刘玉英派儿子找弟弟刘玉树拿房产证开始,展开了这个平民家族关系的复杂描写,写出了弱势群体的他们生存的动荡感和不安定感。刘玉英为了得到城中房子的那些小心思、小技俩写得准确到位,透着生活的艰辛与奋斗。当然,玉树这个人物形象的挺立,给生活注入了一丝温暖和光明,让人看到生活的希望并认识到生活奋斗的价值。《雪地无垠》中的下岗工人孙德明形象最有性格内涵,最有思想分量。虽然失业,但产业工人的职业道德和职业自律却一直保持着,渗入了他的思想意识里,成为他做人的准则。从他后来当门窗修理工的一丝不苟的敬业态度和工作精神里就可以看出,他可以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但他内心则是强大的/有力量的。正是他这种性格内涵,支持着他从容面对生活,经受着生活的打磨。也正是这样,才有后来他帮助老厂长女儿丽娜的情节发展。看得出作家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并不是一般的“人文关怀”,而是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和深刻的认识——从弱势的人群中,看到创造生活的力量。生活是人民创造的。
姜燕鸣熟悉城市题材,但她的作品没有陷入当今流行的“城市文学”的误区里,是一个幸运。当代流行的“城市文学”更感兴趣的是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城市消费时尚的“浮影”般的生活,而掩盖真正的创造性生活。姜燕鸣找到了并复归了这样的生活。对这种生活的展现,决定了她作品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