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跃动的光烘托出夜,一片安静而平和。
那是怎样的星光呢?像阳光,撒下一片跳跃的光芒?像月光,轻悄悄地为大地披上薄纱?还是像灯光只投下一片死寂的惨白?
那是一星七彩的光,被笼罩着它的纸灯笼映的五颜六色。
更准确地说,是我奶奶灯笼里透出的光。
一
奶奶喜欢灯笼,尤其是用木棒与纸糊在一起的纸灯笼。
她整天沉默寡言,用苍白的手死死地攥着极细的笔,在灯笼的纸面上勾来划去。最奇怪的是,那笔在奶奶手里是活的——她画出的朝霞不是一抹浩荡的朱红,而是若隐若现的太阳;画出的河水不是勾几笔淡蓝,而是波澜起伏的一条河;画出来的花儿不是几瓣花瓣簇成的花卉,而是正用朝阳梳理着露水的娇花,生长着的花儿。灵动而唯美。
灯笼,是奶奶的另一种语言。
奶奶的名气很大。不知何时,她笔下五颜六色的水彩,已经挥洒进了邻村。新年未近,每天公鸡还没有打鸣,那些窄窄的院子就已经鸡飞狗跳的了。搅了我的清梦不说,还得给来宾们端茶倒水。他们满面春风,手捧果篮,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奉承道:“我已经电话留下来了哈,真麻烦了您老人家,身体健康、身体健康!”奶奶依然话语不多,略带喜色,继续低头做工。我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真老土,在城里一复制就有几千个几万个,干嘛要这么费神费心啊!”
猛地,奶奶一抬头,我被吓了一跳。他们浑浊而又有点无力的目光,凝聚而成了一把利剑纷纷地像我飞射而来,企图将我内心的甲胄刺破。可是,见我还是孩子,目光又变得轻柔而飘渺起来。奶奶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孩子嘛,不懂的不懂的。”
小时候,我不愿意离奶奶太近。她是个怪人,不会像爸爸那样讲故事,也没法像妈妈那样和我玩游戏。在我印象中,奶奶是个不会说话的奶奶,她对着说话对象就是灯笼。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不大喜欢她。她曾经这样指责我道:“这娃娃争强好胜,像个男孩似的,一点儿也不淑女。”她说得也对,小时候的我,天真烂漫,活泼好动,与她格格不入。我喜欢火,是那种明亮而温暖的火,我隔三差五的就让爸爸点支蜡烛给我玩,或者拿个火机玩个半天。
奶奶爱灯笼,我爱火。
二
田野上摔倒那次,不记得是哪天了。
我手捧两只蜡烛在田埂边的泥路穿梭,企图让两支蜡烛发出微弱幽光融入荧火虫群,而不惊扰这群发光的小精灵。双手探出,在火光下泛着红光,近一些, 再近一些,我试探着,双眼中仿佛只剩下了蜡烛的火光和漫天飞舞的荧火虫光。没料到脚下,不知道是绊到了树根还是磕着了石头,双脚一扭身子一歪,与泥土来了个亲密接触。
稀泥夹杂着石砂,咯得我双膝发软,还有几坨糊在眼角弄得我生疼。我攀着枯藤爬起,凝望着这个已经朦胧的世界。荧火虫的光芒在夜空中乱窜,像放出星星点点的烟火,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游荡。若隐若现。
我抬手向空中一抓,空气被我的渴望而撕裂,并在手掌上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荧火虫终究飞远了。我手上有一条火焰的河流流淌着,灼烧着。
借着月光踉跄跑回家,只有一个房间的灯孤独地亮着。抬脚将凉鞋甩飞,姐姐和父母都不在家,我松了口气。探身弓腰趴低向卧室——我的地盘前进。奶奶卧室沙哑的咳嗽声,穿过门板越过阶梯“嘭”的一声敲打在我的脑门上,说道:“咱们家的泥娃娃又上哪里去闯祸了?还给这偷偷摸摸的!”
我不禁一震,她是纤夫,用声音的绳索,牵拉着我向她的房间走去。走进房间,她那用了好几年的木桌上,摆着一个精美的灯笼罩,这不是杨阿姨定的新年灯笼嘛!纸灯笼在花纹的映照下越发灵动精美。奶奶黯然的眼睛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盯着我,我连忙将手往身后藏去。她盯得我心中发毛。突然用手揪起我的手,双眼凑近了我那片被火星灼烧了的红痕,嘴里嘀咕着,双眼渐眯。过了一会儿,她将腰直了直,迈着踉跄的步伐拿来药箱,取出了又浑浊又恶心的白药水,轻轻拧开,用棉签一沾。我慌忙往后退几步,手受惊似的往回收。奶奶一发力,将药水在瞬间抹上。咦?没有像碘酒那样刺痛,而是从热辣转为了清爽。
奶奶一丝不苟地抹上药膏,转头向桌子上的那盏灯笼罩看去,点上蜡烛,交到我手上:“不嫌弃的话,拿去玩吧!甭烧到手了,快走快走,不要碍着我工作。”
在灯笼的光辉下,奶奶的老茧与皱纹格外明显,岁月这把刻刀正在她脸上与手上刻画着古老的图腾。奶奶眼角一眯,嘴角用力往下扯,宛如乡村的弯月——哦,那是奶奶笑了。
奶奶爱灯笼,我爱火。
三
童年的记忆,已恍如隔世。
我正一步步地踏上楼梯。走到三楼, 回头张望时我已12岁。那些若隐若现回忆的碎片啊,像幽灵似的跟在身后。去年,我再次回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宅院。远离城市的那个乡村里的小宅院。
——我身穿一套劲装,将头发高高的束起在后脑勺,擦得锃亮的小皮鞋,踏过院外的石板路,耳朵上挂着淡粉色的耳机,手拉行李箱。我摇头晃脑地迈着滑步溜进客厅,也不管有没有人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起摇摆,一起摇摆,摆摆……”我的耳机渐渐调大音量,我在庆祝着属于自己的寒假、少年的空间。
“吵什么吵?”
我不屑地朝房间里瞄了一眼。奶奶手中依旧拿着画笔,勾勒着上面的图画——年仅七旬的老人,艰难地坐在宅院的阶梯上,抬手抚着女孩的头发,女孩清纯而可爱,手中捧着一个纸灯笼。我将MP3放下,走向了奶奶。我嘴角一扬:
“我就是喜欢这首歌,怎么了?”
“宝贝,你回来了?” 她抬头,突然回过神来,瞪大眼。
她那无神的眼球猛地闪过一道火花,伴随着诸多的感情。她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曾被灼伤的河流,但现在已经白白嫩嫩。
她笑笑,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很特殊的纸灯笼,把打火机递给我,对我使了个眼色。“奶奶做了一个星期咧,可算在你回来之前赶出来了,去,拿去和邻居家的小孩玩!”她的手有些颤抖,并不是舍不得给我,而是年纪……我皱眉,抬手将奶奶的手挡回去,嫌弃地说:
“城里人不玩这个啦,老土老土,你以为我是几岁小孩呀!”
奶奶慌了,脚向前迈了一步,将灯笼凑到我面前:“宝贝儿,奶奶做了好久呢,你儿时不是很喜欢吗?还记不记得有一次……”
“不要说了!”我不耐烦地跺着脚:“小时候小时候,谁记得呢?奶奶您真有本事勾画几个平板几个手机给我,那才是高科技!”
奶奶沉默了。
奶奶沉寂了。眼神那最后的一丝火光被我的话淋灭了,只留下浑浊的黑眼仁,无神而空洞。她低头盯着手中的纸灯笼,目光呆滞好久没有移动。我才发现,我的话太重了,就像一支满弓射出的箭。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被一条看不见的线勒紧了喉咙。
奶奶爱灯笼,我爱火。
四
“奶奶——奶奶——”
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她眼里满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灯笼的火苗渐渐灭了。奶奶久久地站在窗台边,任由和煦的微风拂着她的头发,背后是她亲手制作的一排排灯笼。她做了一辈子的纸灯笼,那是她的似水年华。
奶奶,又长矮了。
简易的桌子旁,快要成型的灯笼纸上,那幅画似乎熠熠生辉,又意味深长:古老的村落上,一位年仅七旬的老人,艰难地坐在宅院的阶梯上,抬手抚着女孩的头发,女孩清纯而可爱,手中捧着一个纸灯笼……
奶奶爱灯笼,我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