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的小说,总是和一个名叫颍河的河流有关,那是他的故乡。读完他的小说,我们会有一个强烈的印象:让墨白念念不忘的故乡,其实有两个,一个是颍河镇,一个是他描述它的方式。前者是实体性存在,它居于中原一隅,和你我的故乡,和我们曾擦肩而过的千万中国村镇一样,平凡而普通;后者则是一个虚化的存在——根植于这个实体,却只能借由文字完成对它的塑形的仪式。
作家的写作,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次返乡。这里所强调的,是他们内在的创作动机。这种动机有的显豁,有的深隐,而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指向记忆——这是他们生命的、也是文学的“原乡”。墨白的文字,几乎全部都指向他的“颍河”。在中短篇小说集《告密者》中,“颍河镇”构成了他笔下人物、故事确定不移的背景。
在这个背景之下,我们看到历史,它是一个女人的生存史(《尖叫的碎片》),也是一个女人的毁灭史(《夏日往事》),但不管是生存还是毁灭,都与一种暗夜花开似的力量有关(《模拟表演》)。这是盘桓在颍河镇历史中的一股力量,我们无由知道它从何而来,却知道它绵延至今:在繁华喧嚣的城市街头,它是憎恨、谩骂与谋杀(《事实真相》);在人影渐稀的今日乡间,它是嫉妒、争夺与撒谎(《告密者》)。除此之外,我们当然还能找到其他:阴谋与骗局(《阳光下的海滩》),伤害与死亡(《一个做梦的人》)……
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颍河——那个为墨白的生命所浸染过的他的故乡,和墨白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但是在他以文字的方式“重返”这个故乡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这决定了他“对待”它的方式。这方式首先是本体意义上的,即他通过文字所赋予它的、呈现于它的颍河镇历史(包括现实)。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这是颍河的全部历史,但对于墨白来说,他从颍河的历史中所“提取”出来的这个“历史”是黯淡的、灰色的,同时也是根本性的、决定性的,所以他才如此执拗地以他特有的方式书写它、呈现它。
除此之外,墨白“对待”故乡的方式还是形式意义上的:他所创造的意象、话语方式,或者说得更简明一点,即他所使用的语言。这种语言是文学化的、抽象化的,尤其是相对于它所指涉的那个实体世界而言。这个“文学化”、“抽象化”的颍河,有时候会让我们淡化甚至遗忘了那个真正的实体,就像在《隔壁的声音》中那样,本是一个实而又实的故事,却因为主人公(四叔)的始终隐形而变得虚幻、缥缈,《最后一节车厢》(也包括《某种自杀的方法》)读来更是如一次鬼魅般的恐怖历险,相比于前者,它们更缺少生活的质感——不过它们的画面感、人物如剪影般的艺术质感却是最突出的。
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故乡,墨白当然是有意为之。他心目中的颍河,那个历史和现实中的故乡,通过他的文字世界展现出来,就是一片让人忧郁的土地。他生在那块土地,这便决定了他和它的关系,也决定了他若干年后重返它的方式。这种方式,让墨白回到故乡,也超越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