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日,正消遣般读着一小组诗,读着读着,一句话突然冒了出来:灼热只是瞬间的事。
滇地写诗者众。山水壮阔,草木葳蕤,处处有触发诗情的机关,一不小心,便诗情勃发。年轻时亦着迷过诗,结识过一众写诗的人,稍长,倒读得少了,却一直喜欢。偶尔读读,受益亦丰。一次受邀去参加一颁奖会,临时叫发言,我正埋头读着本地一本新刊上一些年轻诗人的诗,慌乱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边走边想了几句应景的话,又随手从刚读的诗里挑了几句,缝缝补补,缀成了那个发言。末了,主持人说,“哦,这倒新鲜,是好法子。”我惟暗笑,这是在偷懒,要说好,全是那些好诗的功劳。
其实,好的文字、好的诗,无论分行与否,站在哪里,都是好的,与是否发在某名刊、经过某名编手无关。吾国乃诗国,写诗不稀奇,稀奇只在写得好与不好。
那天读到的一小组诗,是赵丽兰的。这名字我知道,只从没读过她的文字。后来想起,那算是个在乡村长大的女孩——说是女孩,其实也已为人母,那就是曾经的女孩了。有次去抚仙湖,众人想去梁王山,亦顺便先去了阳宗,一个临近阳宗海的村子。闻听那里有个古雅的傩戏戏班,一帮傩戏传人,做完农活便聚到一座庙里,戴上面具咿里哇啦地唱念做打,看得人刹那如在梦中。末了,又说要去赵丽兰家看看,便去了。一个典型的农家。一桌地道的农家饭,吃得人稀里哗啦,许久都在回味。
边读边想,原来她的家乡,那个村子,竟是两面临“海”的——家在阳宗海边,做事倒在抚仙湖边——滇人把湖也叫海。长在那样的山水之间,聪慧怎么都会萌发。这么一想,便觉着,她就该有那样的诗了,那样的诗自然也只能出自她之手。
发自于心的感觉,倒是世界太纷繁了。江湖浊流滚滚,人间需要空明。
那是些干净通透或玲珑的小诗,无玄秘、无诘屈,乃至无机巧无铺排,却大有堂奥。我喜欢她诗里那样的吟唱。看似寻常,寻常到如家常言语,那样有滋有味。有时,分明是如蓝天白云般明快着的调子,读着读着,会突然就有一些心跳,或心酸,心慌,甚至心痛骤然袭来。有时,又会在她侃聊般洒脱的闲适里骤然一惊,感到日子沉甸甸的分量,酸甜苦辣的滋味。再往深里一想,哦,生活日子,到底是怎样的呢?
寺门前躲雨。荒草,刚刚够淹没我的小白鞋/靠着寺墙,说一些人间事。说某个恸哭的男人/或女人。我们还说起庄子,吾将曳尾于涂中//刚说到寺门上的一把锁,母亲喊我们回家吃饭了/母亲烧涨了水,等我们挖回野菜下锅。寺坎上的篮子/空着。雨后的天空,剩一道彩虹
预想中扑面而来的轻松,突然转换成苍茫的惆怅。拎着没有野菜的空竹篮回去,母亲空着的锅会不会烧干,甚至烧红呢?我不知道。只“剩一道彩虹”的天空,或也不知道。真不知该怎么好。此时,一切都空着,空得寺门上的那把锁,咔嚓一声锁上,便让我茫然无措,束手无策了!
每次去飞来寺上香,她都要数一数/寺门前的石坎。她想,最高的那一磴/她爬不上去//站在石坎上,她往下,看了看山下的村庄/有几家的烟囱里,冒着好看的青烟/人间的烟火,飘着飘着,就和天空一样蓝/飞来寺最高的那台石坎,抬头望的时候/也是蓝的
幼时,那样蹦蹦跳跳数台阶的快乐,谁没有过哇?倒从没注意,炊烟里的台阶,竟和天空一样,和炊烟一样,是蓝的。攀上去,就该能以手触天了。可那最后一级台阶,就那么蓝着,一直地蓝着,蓝到虚无吗?
早年,她睡工厂的硬板床,听追魂鸟/整夜整夜叫唤。她怕,有人提酒而来/将她灌醉,和她争那张,小小的/硬板床//后来,她学会了和自家男人,挤一张床。学会了/拥抱、亲嘴、抚摩、尖叫。学会了生孩子,学会了/一个人去医院做人流。再后来,她学会了冷,学会了/左手抱着右手//现在,她学会了,一个人睡在/荒野里
我不知道,那个睡在荒野里的女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了在野地里御风而眠?从硬板床到那片野地,路又有多长、多远?只知道,一个女人的一生,在一些玩家手里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香艳卖座,但如今,她只是静静地待在赵丽兰这首小诗里,仅10行。
我很想由此再往里走,往深里走,往命里走,去探个究竟,但一时间,我视线模糊了,迷路了,四顾茫茫,找不到方向……回头一望,世界似乎变得更远了,也更近更蓝了。
灼热从来都只是瞬间的事,一俟燃烧殆尽,便会化成灰,化为无。温和倒更接近我们的体温,属于常态。书画怪杰八大山人似乎也深谙于此,在一瞬的燃烧之后,慢慢滋养那颗心的,只是一些残花怪鸟石鱼。恍惚间,他树一样枯瘦简净的身影,穿过人世的光怪流离,于虚空处着落,且以那种永恒的姿势立于淡淡天际与山色共消长。可毕竟,那虚空而又“永恒的姿势”关乎的只是他太过个人化的荣辱与隐忍。
我诧异,怎么会在读赵丽兰的诗时,想到八大山人。赵丽兰不是“八大”,但亦深谙“灼热只是瞬间的事”一语,每日每时每刻都迎面相撞的倒是温和的寻常,一山一水、一寺一阶,都叫她浮想联翩。她的寻常里,那常有的叫人惊心动魄的一瞬,总如雷声电闪,让人于深悟中兀自惊心。诗意其实就在这样的发见中隐藏着,她一开口,便盎然四溢。
入秋,眼见山里的秋果都一筐筐地摘下来,又一车车地运走了,尔后便光鲜靓丽地蹲在城镇街头,售卖着历经过初春炎夏的所谓成熟,只有不多的几个或早已落在地上,或仍挂在枝头,正思忖着如何把果核藏进即将到来的凌厉风雪,拼着以一生的代价,偷渡到春天。
灼热,亦非只是瞬间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