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我和一个特别喜欢吃冰棍、水饺的会计一块去沈阳出差。当时我在市政管理处开车,是一台橘色的面包车,沈阳产的。当年整个哈尔滨只有两台面包车,我开的是其中的一台。想想看,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的事啊。不过,也因此有了一个问题。车坏了,零件就没处买了,只能到面包车的原产地沈阳去买。
我和会计一块坐火车去沈阳,此过程我有点记不清了,不过有一个“镜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面对面地坐在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的车厢里。我还是第一次和这位会计面对面地坐这么长时间,这让我有时间可以仔细地观察一下他(我喜欢观察人,但事实证明我的判断百分之九十是错的)。与我同行的这位会计四十多岁,而我当时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多少有一点点少年“老成”的样子)。诗人般的黄昏让车厢里的光线很柔和,于柔和之中,我意外发现会计的眼珠子是灰色的。我觉得他的祖上可能是鞑靼人或者白俄罗斯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可就拥有一个极其拗口的家族史啦。虽然当时“文革”已基本接近尾声了,但是,冒昧地打听一个人的家庭历史是非常不礼貌的,也是不友好的行为。所以关于他的出生背景,对我来说至今也是一个谜。
沈阳到了。我喜欢听那种带有点儿曲麻菜味儿的沈阳话。
总之,我对沈阳的印象还是蛮好的,觉得这座体型笨重的城很热闹,市民们表现得都很充分。
我和那位会计住在一幢“隐藏”在居民区里的两层小旅馆里。还是挺安静的,并且一个屋子可以睡四个人。除了我们俩还住有一个从乡下到城里来买种子的年轻农民。
我们简单地洗了把脸,便到外面去吃晚饭。
至今我也认为,两个人出差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我记得他在火车上的时候就询问我,咱们这次出门儿怎么吃?我说什么怎么吃?他说,是各吃各的还是我们两个合在一块儿吃?我说怎么都行。他说,那就由我来管账,咱们两个合在一块儿吃。我说没问题。他说,你是希望节俭一点儿呢,还是……我说怎么都行,我陪着你。
我记得我们去的那条小巷子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无疑是一条市场街。我们路过一家饺子馆的时候,会计说,吃饺子吧。我说,好的。
我觉得他的选择是很好的。当年,居民吃肉还是凭票供应的。
在等饺子的时候,我发现沈阳人摘芹菜很有意思,不像我们那里的人,是用手一张叶一张叶地把芹菜叶摘下来,他们是提着芹菜的根儿用一根筷子往下打。两个中年女服务员就坐在饺子馆的门口那儿用筷子打着芹菜叶儿。
坐在饭馆里通过窗户看到对面有一个卖冰棍的摊子。
会计就问我,吃冰棍么?
我想八成是想他吃冰棍啦,就说,好的,好的。
他迅速地出去了,很快买回来十根冰棍。
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说,买这么多,过冰棍年哪。
吃冰棍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直的,仿佛被冰棍冻住了似的。
吃饺子的时候,他吃得也相当投入,一边吃一边说,好吃,真好吃。
我觉得跟这样的人出差真是一种福分。出门有一个凡事都有兴趣、有激情的人做伴,高兴、开心。
吃过饺子之后我们回到了小旅馆。
小旅馆的西面是一幢家属小楼,两幢楼彼此挨得很近,俯瞰之下,可以将对面那个错下半层人家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会计看得很沉迷。我不由得也走过去看。原来对面那家的睡床紧挨着窗户,宽大的床上睡着一个只穿着短裤背心儿的中年妇女,白白的,胖胖的。心想,这个娘们儿睡得好早哇。后来发现,我们只要往西窗那儿看,那个娘们儿准是在床上睡觉。会计说她真是一个享福的娘们儿。后来这个“享福的娘们儿”便成了这个女人的外号。只要我们办事回来,会计就说,去看看,那个享福的娘们儿是不是还在睡觉。然后,他径直走到西窗那儿去观看,或者说是去观赏。我觉得会计挺有趣,这个半裸的女人对他竟有如此的吸引力。至少说,这个女人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蠢娘们儿,看一眼也就罢了,不值得男人这样关注。
回到正事上。
当年买汽车零件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要到厂方的销售科去申请,由销售科的科长签了字之后你才能买到所需的配件。每天工厂的销售科都有许多人在那儿等着科长签字。那个科长高高的个子,牛逼得厉害,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好像我们是上门乞讨的乞丐。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就得耐心地等,今天没批上明天再去。说实话,我也是从这件事上开始认识到,一个人无论多么蠢,多么没文化,没水平,只要是一旦大权在握,自己就能把自己骗了,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水平的人,有能力的人,有理由牛逼哄哄的人了。你面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耐心地等待。孔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孔子太可爱了。
说来,在等待销售科的科长签字的日子里最让我痛苦的,并不是这位幼稚的科长给我造成的什么伤害(其实任何牛逼都构不成对我的伤害。我理解他们),而是与我同行的这位会计居然天天都去那家饺子馆吃饺子。我是爱吃饺子,可是天天吃、顿顿吃,那也要人命啊。然而与人出差在外——前面我说过,最原则的一条就是妥协。我爷爷也常教导我们,“知足者常乐,能忍者久安”。这几乎成了我们王氏家族的一条重要的行为规范和恪守的准则。那就忍吧。再说,吃饺子又不是吃脚丫子,怎么就忍不了呢?忍。不过,我这里还是要提醒一句,朋友们不要模仿我。为什么?因为残酷的生活告诉我们,有些事并不是说你忍了对方就会放过你,也并不是对方打过你的左脸之后,你将右脸也递过去就能解决问题。所以,我爷爷对其儿孙的这种“本本主义”的教导还是值得商榷的。
那个和我们同住一间客房的农村小青年,看到我们两个城市人天天观看那个睡觉的胖娘们儿,他从开始的胆怯、谦卑,渐次地变得牛逼起来。有一次我装作领导的样子和腔调问他,兄弟,这个这个,作为一个农民,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这有点类似今天记者的提问“时间去哪了”。他不屑地说,苗生、草死、地发酸。回答得很科技、很前沿。他的这句话至今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此外,他还在闲扯中向我介绍过炸油条的面和配料的配法,他说,三矾、四碱、二两盐呗。真他娘的精辟。说起来,平头百姓的生活经验就是在这种相互交流、闲扯之中逐渐地丰富起来的。
当然,现在多是靠微信了。
我们回到正题。
我不知道是不是出差能够让两个平时没有深交的人,通过一次类似今天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变成无话不说的朋友。记得那天从汽车厂的供销科回来,两个人在饺子馆吃过饺子(我恨不得连盘子带饺子都扔到当街上去),回到了小旅店,观赏过那个享福的娘们儿之后(那个年轻的农民兄弟已经退房走了,我觉得他以后有可能当生产队长),客房里只有我和会计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黄昏的那种固有的沉静,那种略带伤感的夕照促使环境中的人要开始掏心窝子,说心里话了。
会计说,小王。唉,我媳妇对我不好哇。
我一愣,觉得这个场景来得有点儿突然,一时不知道怎样面对。
紧接着,会计当 着我的面儿迅速地脱掉裤子,让我看里面那条布满补丁的衬裤,说,你看,这都是我自己补的呀。
说实话说得太原始了。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毕竟年轻,还缺乏安慰已婚中年男人的经验,只是驴头不对马嘴胡乱地安慰了他一通,什么“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之类。
之后,他就不言语了。所谓来得突然去得突兀。
……
我们躺下之后,月亮就升起来。挺好挺圆的一盘银白色的月。我看了一眼对面床上的会计,他已进入了梦中。不过我可以肯定,他梦中的人文环境似乎也不太好,不然他的表情就不会那么痛苦。我看着天花板苦苦地想:那么,冰棍和饺子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呢?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