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帝王都有许多风流传说,唯独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传播最广,且涉及众多细节,再加上白居易《长恨歌》之类作品添油加醋式的演绎,几乎达到家喻户晓了。宫闱事秘,外间如何得知?似也不是全出虚构。在此我想揭出所谓开元、天宝宫廷遗事的最初源头,是来自玄宗一朝始终高居大内总管之位的高力士。
证据之一是,郭湜《高力士外传跋》云,肃宗朝李辅国秉政,“窃弄威权,蒙蔽圣聪”,屡起大狱,坐贬流死者,仅在黔中一道即有2000人,最著名者有三故相,六中丞,一开府,开府即是高力士。力士于上元元年(760)上皇移居西内时,被李辅国诬以罪名,配流巫州(今湖南怀化)。郭湜恰好也在那里,自述:“况与高公俱婴谴累,每接言论,敢不书绅。岂谓怀辅弼之元勋,当休明之圣代,卒为谗佞所恶,生死衔冤。悲夫!”他认为高为辅弼元勋,为奸人所陷,死于贬所。他视高为前辈,为对同遭厄运者充满同情,接触中凡高谈论所及,随时记录下来,以存故实。郭湜,两《唐书》无传,近年其墓志出土于洛阳,录文见《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由史家陈翃撰写,题作《唐故朝散大夫检校尚书驾部郎中兼同州长史郭公墓志铭》,据此知郭字熙载,高宗宰相郭待举之孙,卒于贞元四年,年八十九,生卒年为公元700-788年。他何时贬黔中,墓志没有说,仅称他“耄虽及矣,而志未衰,著书数十卷”。《高力士外传》之成书,从“朝义奔走不知所在”一句分析,大约写于代宗初年,即高力士卒后不久。他与高相识时,已年逾六十。
证据之二是,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序》云,大和八年(834),唐文宗忽询问“力士终始事迹”,宰相王涯奏:“上元中,史臣柳芳得罪窜黔中,时力士亦徙巫州,因相与周旋。力士以芳尝司史,为芳言先时禁中事,皆芳所不能知,而芳亦有质疑者。芳默识之,及还,编次其事,号曰《问高力士》。”柳芳是有唐一代最著名的史家,著《唐历》40卷,司马光修《通鉴》时曾取资。高力士知柳曾典掌史册,有意识地告诉他大量禁中旧事,柳芳有疑问,也尽量给以答疑。柳芳据以编成《问高力士》一书。王涯奉诏找到柳芳之孙柳璟,柳璟回答很谨慎,说许多细节高未详讲,可传者已编入《唐历》,其他非人臣宜知者,皆“秘不敢宣”而不存。那时宦官势盛,似惧招祸而如此。李德裕思及其父李吉甫早年谪官,曾与柳芳子柳冕同行,柳冕一路给他讲高力士所述故事,且说:“彼皆目睹,非出传闻,信而有征,可为实录。”他又听父亲转告,乃编录十七事上奏。书名《次柳氏旧闻》,明其来源;又名《明皇十七事》,则就内容言。
高力士(690-762),本姓冯,是唐初岭南名臣冯盎曾孙。因坐家族祸乱,十岁就阉割进宫,宦官高延福收为养子,乃改姓。他从开元初知内侍省事,为大内总管几乎与玄宗一朝相始终。史传与近年先后出土潘炎撰文的高力士墓志、神道碑,记载他大量事迹,可以说是玄宗一生的管家,虽干政但能把握分际,在关键时候起了许多积极作用。玄宗退位后,他仍追随左右,终因不容于肃宗君臣而被逐。玄宗去世,他“北望号恸,呕血而卒”,一生大节无亏。
高力士贬巫州到去世,首尾三年时间。他初行时,“随身手力,不越十人,所余衣粮,不足数月”。他频频与人接触,讲述往事,既希望自己的经历能为史家所采信,也藉此求获年轻贬官之照顾。郭湜所记凡十余事,其间多有关于玄宗朝得失大关节点的记叙。如他认为开元二十三年玄宗“便住大内,不接人事”,是政治转折的关键点,“军国之谋,委之林甫”,高也难以尽言。到天宝十载,玄宗见天灾示警,方询力士,力士答自“威权假于宰相,法令不行”,自己有所见也不敢言。对马嵬之变,他叙述是:“扈从至马嵬山,百姓惊惶,六军奋怒。国忠方进,咸即诛夷,虢国、太真,一时连坐。”对玄宗避蜀,肃宗自立,玄宗归京及数遭迁逐,记载尤为详尽。其间虽有高之自诩,但也包含他人不知的珍贵记录。有时高也说到个人私事,如说少年与母麦氏分别,母记其胸上有黑子七,到30年后母子相见,以此验证。
李德裕所讲十七事,包含重大人事安排之细节,如张说在玄宗朝始终荣盛之内情;玄宗礼敬姚、宋为相,存人君大度;萧嵩与韩休同为相而不协,玄宗以赐物存君臣大义;玄宗因崔琳、卢从愿“宗族繁盛,虑附托者众”,不任二人为相;玄宗评价萧至忠之晚节不保,也能“爱才宥过”。这些人才之选拔,对开元之治的实行至关重要。说到玄宗与太子即肃宗关系者有四则,特别是肃宗在东宫虽屡觉危殆,但终得保全之内情,也堪称珍贵。当然也包含玄宗不少细节故事,如讲他幸蜀将行之际,闻少年唱《水调》:“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玄宗“闻之,潸然出涕”,知是李峤所作,大赞“李峤真才子也”, 不待曲终而去。不在身边,不足知此。
以上所言,应该都是场面上的话,郭湜是为高作传,李德裕写出来是给皇帝看的,议论都很堂皇。是否也讲到许多玄宗与贵妃的艳事呢,从以上两部书来说,涉及到了,但不多。但我相信高力士当年所讲,如《长恨歌》所据玄宗晚年对贵妃之思念,至有临邛道士作法之传闻,或如《松窗杂录》所言玄宗“赏名花,对妃子”,让李白新进《清平调》之故事,也有可能为高力士所言。《松窗杂录》作者李浚的父亲李绅,是李德裕的挚友,会昌间援以入相。李浚在该书序中说:“浚忆童儿时即历交公卿间,叙次国朝故事,兼多语其遗事特异者。”他的记录,很可能即来自于李德裕所谈而未及奏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