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觉儿,一睡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醒。而且,再也不会醒来。但父亲睡觉的这块麦田,却一直鲜活在我的心间。
每年秋天,稻谷有序撤离,麻雀在稻茬间紧张觅食。父亲总是早早起床,摸着黑,趿拉着破胶鞋,给我家的老黄牛拌好草料,再撒上一把黑豆,卷上一根又粗又硬的旱烟卷,一边吸着,一边瞅着老牛吧嗒吧嗒地吃个肚儿圆。母亲抱怨说,黑灯瞎火的,咋能看见耕?父亲是不作理会的,执意犁翻深深浅浅的稻茬,好像要让疲倦的稻田晒晒太阳。
稻田晒到了半干,父亲却没有摸黑儿套牛,而是等到天亮。我不只一次看到,父亲弓着身,一手扬着牛鞭,一手拽着缰绳,站在铁齿朝下的木耙上,驱赶那头老黄牛,将海浪般起伏的田垄耙碎。我发现,父亲甩起的鞭子,声音很响、很亮、也很脆,但响在田野、脆在半空,没有一次打在牛背上。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这句农谚,合辙押韵,像首诗,丰满而凝重,是父亲告诉我的。但我记到了现在,虽然我不种麦已有好多年,但父亲起埂、条垄、耧种的影子,有些像摄影家镜头里的《庄稼汉》。田埂笔直,麦垄方正。寒霜如期而至时,变成麦田的稻田,像绿透了的春天,幸福地平躺着,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麦苗用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半年夏天来生长,父亲跟着麦苗的脚步,弓身除草,弓身施肥,弓身呵护每一棵麦苗的拔节打苞和抽穗。东南角的那棵柳树,粗大的树干,布满皱纹,像父亲的额头。
这棵柳树,是父亲种下的。没有柳树之前,麦田是盐碱地,是荒草滩,不长一棵麦。那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母亲“忽悠”我:你是个小男子汉,愿不愿意帮大人做点事?我上了母亲的“当”。我挎着母亲递给我篮子,按母亲指给我方向给父亲送饭,却不知走了多远,才隐约望见,一头牛影儿,一个人形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伸长了脖子,一个佝偻着身子,弓步推着铧犁,像朱仙镇的那组《耕牛图》木版画,许久才见他们动上一动,像睡着了一般。
午时的阳光,撩拨着沧桑的烟尘,漫漶苦涩的味道。太阳底下,父亲一边吃,一边用粗糙的跟老树皮没什么两样的手,擦一擦脸上的汗水。他的裤脚和胶鞋上沾满了黄土。牛的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鼻孔和嘴巴,同父亲的一样,像是冒着烟。而柳条篮子里的瓦罐,装着母亲熬出的粥,早已温凉不沾,冒出的热气,不及父亲脸上的汗珠。而且,父亲的汗珠,不但有热度,更有力度,摔在地上,像他干涸的嘴唇,丝丝的声响,洇湿一片白花花的盐碱。那年,我不到八岁。
盐碱怕汗,父亲说的。他说汗流多了,盐碱自然就没了。这么多年,父亲的汗水像着了法力,淌到春天,麦苗绿的透明;淌到夏天,稻谷娉婷袅娜;而稻花弥散、稻香缭绕时,父亲的汗水淌进了麦田,压低了碱,洗去了盐,却没有削减父亲变了形的十指骨节的疼痛,洗白父亲黝黑的脸。
弯月不锈,锈了得是岁月。
麦子收获了一茬,父亲老去了一年。父亲老去了一年,麦子又收获了一茬。周而复始,父亲像麦子的时令,白露耕地,秋分播种,立冬要给麦子浇灌过冬水。过了年,一开春,父亲不是给麦子浇返青水,就是给麦子施拔节肥,总之,父亲忙不得闲,而他的腰,弯得更像一把弓。
又一年,布谷鸟拖着长长的颤音,俯视这片麦田,但“咕咕咕”地叫了半天,也没看到那把磨得如明月般的镰刀,更没看到“弓”一样的身影,只看到柳树的旁边,隆起了一堆孤寂的土包,慈眉善目的,似是向布谷鸟招手,又像为骄阳下炸响的麦粒送行。
这是一座坟茔,但不是我家的祖坟,却埋藏了父亲的憧憬。母亲说,这块麦子地,是你爹的生命,既然他累了,就让他在这歇歇吧。说这话时,蓄在母亲眼睛里的悲恸泪水,哀痛不堪地涌出,顺着她粗糙的脸颊,吧嗒吧嗒地掉到了麦田里,而麦穗黄澄澄、金灿灿的,压弯了麦秆,像父亲的腰。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有点旺,合了父亲的心意。他常说,冬天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馍馍睡。就像他是雪中的一棵麦。但是,父亲不能再说话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说。然而,父亲给我描绘出一个美妙的世界,尽管那个美妙的世界里,都是些草芥的事物,却蕴藏着奇妙的生命密码,在我心中生长出了淳朴、善良和憨厚!
今年的清明节,我又来到这块麦田。麦苗依旧绿色,柳丝依旧金黄,依旧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父亲的墓碑前,一束牙白的菊花,安静地绽放着,映衬着墓碑黑色的光,显得菊花的瓣更加淡雅,鹅黄的花蕊更加精彩。微风拂过,花叶微微点头,仿佛,通了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