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故乡,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飘荡江湖。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各种表格上,我的籍贯一栏里千篇一律地写着:山东济宁。我听到的第一声呼唤,就是父亲那浓浓的齐鲁乡音。这一切无可辩驳地告诉我:我的故乡在远方,模糊而又抽象。于是,“祖籍山东济宁,生在甘肃平凉,长在甘肃崇信”成了我身世的基本概括。而籍者祖辈,与我远之,生者人初,浑沌不知,惟有长者之地,一点一滴,入血入肉,遂成今日之我。于是,位于甘肃东部的一个偏僻小县崇信县,也便成了我当之无愧的故乡。
这是一个渺小得几乎不能在地图上找到的小县城,因其发音,外地人多误听为“重庆”。留在我儿时记忆中的它只是一个城乡结合的小镇,马、牛、骡、驴招摇过市,架子车、拖拉机与人抢道,每逢农忙,机关一律放假,店铺全部关门,一个人走在街上,空空荡荡,常会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灵魂出壳。在这里生活,最大的悲哀是孤独,本地人到处都是三姑六舅,七叔八姨。一班同学,一帮同事,明关暗照、暗渡陈仓皆源于盘根错节的亲属关系。我常常被一张网漏在外边,无助而孤独。然而,在这里生活,最大的收获也是孤独,因为孤独,我身处其中又置身事外,我学会了用第三只眼看世事。跳出三界外,我看到了别人所看不到的一切。我独享着我的那一份孤独,抛却了对故乡崇信横向的探求,而深入其纵深的开掘。我惊异地发现,小城沉静的外表下包涵着博大的文化和深厚的底蕴。远在五、六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崇信曾是华夏民族的发祥地之一,境内发现的仰韶文化和齐家文化遗址,说明了汭水和黑河两岸有远古的先民在此繁衍生息,打猎捕鱼,刀耕火种,先民们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用勤劳和智慧创造了灿烂的文化。
我把笔触落在了崇信县西南汭河以北靠近华亭县安口镇一个叫庙台的地方,在书中我叫它双庙。一九九四年的浅秋,因为工作需要,我被县委抽调到这里帮助基层开展“社教”活动。那古老汭河北岸二级台地上,集中了故乡几乎所有的地貌:残塬、沟壑、河谷、丘陵、高山、峡谷……还有汉代文化遗址,文化层厚处达四米,陶钵、绳纹板瓦等遗存显现着人类悠久的文明;翻捡每一把石刀,拿起每一片碎陶,我都能看到农耕文化的发轫,能够感受到先民智慧和创造的灵光,我仿佛看到了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水源充足、林木茂盛、狼奔雉飞的新石器时代,先民们游动到此,修建半地穴式房子,择地而栖,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粟类作物,制作陶坯,烧制陶器,结束了四处游荡的日子,过起了安稳的定居生活。他们,就是我们勤劳而智慧的先祖。这里有雄伟奇险的五龙山,峰峦滴翠,山势蜿蜒,流传着不少古老的民间传说和各个时期社会生活的流风余韵;距此不远的关河大槐树,遮天蔽日,蔚为壮观,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相传唐朝大将尉迟敬德曾拴马于此,其主干之粗七、八人方能合围,冠似巨伞,亭亭如盖,被誉为华夏第一大古槐;而在县城的二里处,有美丽小巧的凤翥山,上有精致的龙泉寺,飞泉四出,瀑珠听雨,所谓“龙泉八景”,引人入胜……
历史文化的遗迹和美丽的传说让我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和深沉的爱。在小城生活几十年,我曾骑着一辆自行车翻山越岭,过河涉谷;我曾栖身野外,背靠大地,目纳星辰,尽享天地福祉;我也曾进百家门,吃百家饭,钻窑洞,住窝棚,听俚曲,学方言,遍访名人古迹,搜罗逸闻趣事,参加形形色色的红白喜事,目睹阵势庞大的阴阳做法。各种民间饮食、手工小吃,入肠入胃,入心入脑。我经小城风,沐小城雨,饮汭河水,食黄土粟,在小城的呵护下,构架文字,浪得虚名,十年磨剑终逢知遇,学优而仕。不管是在位于崇信西南川道的庙台村,还是在位于东北山塬的王嘴村,都留下了我深深的脚窝和上百个不眠的夜晚,在那里,我结识了许多朴实、坚韧、敢爱敢恨的普通人,他们的苦乐、他们的情爱,他们生生世世的梦想与追求深深打动着我。庙台一位八十岁的刘姓老汉曾毫不掩饰地给我讲过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他的故事让我夜夜难眠,让我产生了一种表达和书写的冲动。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现代人的爱情观早已发生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化,人们更热衷于感官的享受和实际的需要,人们甚至更相信“爱情只是一个神话”。当我行走在庙台的梯田间,望望远山,望望流水,望望从前的人们留下的一点一滴的痕迹,我就想,生命轮回,江山不改,多年以前,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怎样一些人群,他们贫贱而又真实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让人肝肠寸断的大书。犹记少年时期,在县委工作的父亲经常在家里接待一位自称是“红色群众”的老者,他热切希望英明的整党政策能荫及他这位曾为革命做出贡献但却被人所遗忘的人,他千篇一律、不厌其烦的讲述,让我了解了崇信这片黄土地上地下党活动的故事以及县城和平解放的重大历史事件。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简单却崇高,拙朴却顽强。我走进了他们,深入到了崇信近现代历史社会背景下普通人物的爱恨情仇和迭宕命运。我感到在那层层叠叠的黄土残塬间,在那弯弯曲曲的阡陌古道上,有一篇好故事,一部好作品,如越来越熟透的果实,半遮半掩地对我欲露还羞,我已无法懈怠不能懈怠甚至说根本来不及懈怠……我没有想过去表现多么伟大的主题,也没有想过去体现多么高尚的命义,我只是想,用自己的笔触真实地勾画这片黄土残原上曾经生活和正在生活的人群。我不能让自己的文字荒废,更不能让自己的一生荒废。于是我开始了长篇小说《天倾残塬》的创作,天之倾,既是自然灾难之倾,也是江山更迭、翻云覆雨之倾。面对天倾,人的命运亦为之大沉大浮,千回百折。我怀着敬畏之心,把笔触深入故土的历史,先辈的灵魂,我在如山一样的故纸堆和高龄老人的只言片语里捕捉那些让人热血澎湃又唏嘘不已的陈年旧事,并满含热泪地把它变成沉甸甸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我想告诉大家,我们曾经生活或者正在生活的这片热土上,也曾经有过刻骨的情爱,昂扬的斗志和不屈的灵魂,我们因此而自豪,因此而奋进。
若干年前,一位崇信的父母官曾说了这样一句话:看过你的文章,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才,崇信是留不住的。我视之为不纳于我的官场外交辞令,仅一笑而过。熟料未过一年,我真的就离开了小城崇信县,来到了我的出生地甘肃平凉市。随后带走了我的孩子,紧接着带走了我的妻子,然而,并不是一切都能带走,留下来的一切依然在深深地牵挂着我,纠缠起我几多缱绻情怀,幽幽情思。半部书卷,一腔乡情,多年来身置其中,未曾存感恩之心,一朝离开,淡淡悠远的思念静水深流。那些无法带走的一切,我只有把它变成文字,变成对故土的追忆与馈赠。离开崇信短短几年,小县城发生着让人惊喜的变化,每次去,每次都会不同,崇信像一颗饱经沧桑的古树,那些枯枝败叶,正在被许多创造者的手一一剪去,而新的枝叶正在喷绿吐翠,绵延葳蕤。故乡的过去曾经激荡人心,故乡的现在同样值得珍视,我要用我的笔挽留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也挽留一份春华秋实的美丽。
回首我的故乡,捡拾颗颗珍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让我备感珍惜。想起那曾经山清水秀的四川小城汶川,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瓦砾一片,每一个幸存的汶川人,面对自己的故乡,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如今,故乡正护送着我的背影,越来越远。回首,向故乡招一招手,除了默默祝福它的繁荣昌盛外,我只有把这部三十多万字的书献给故土,献给每一个曾经在崇信或者正在崇信工作和生活的人们。如果此书有幸,故乡崇信将会随着它的流传而一起声名远播……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以为一篇好的文章,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是“写出来”的,它本身就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手,都在苦苦地寻求它。谁有一双妙手,谁将与它相映成辉!我不敢称我有一双妙手,我只感谢哺育我三十多年的这方水土,是这方水土赋予了我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感悟。从2000年开始准备,断断续续八九年,写写停停,删删改改,几易其稿,广纳百言,不知不觉由小城崇信写到了平凉市,虽然初稿形成在2002年,但2008年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的发生,又引发了我对自然与人生、历史与命运的诸多思考,我开始陷入了对由民国九年地震引出的那个故事的重新审视,这一年,我在深思熟虑之后对小说又做了较大改动。2009年后季,凤凰联动的编辑刘恩凡在读了作品之后对我说:“前后跨越七十年的爱情,是一个很大的亮点,少有人敢这么写。这个小说只有二十万字,如何承载这么大的容量?我觉得您的文章后面从解放到大跃进到文革,没有充分展开。两个主人公一生七十年对峙的场景其实是不够的。所以在这些上我觉得要加大笔墨。我觉得这个小说完全可以走到三十万字。”在她的不断鼓励和建议下,我重新审视作品,再次扩展了故事内容,加大了作品容量,对于男女主人公七十年的爱情进行了更进一步地开掘,展开了第三十章以后的情节,容量也由最初的十八万字增加到二十余万字,一直到现在的三十万字。
在这里,我要感谢凤凰联动集团让它得以广流于世,感谢凤凰联动集团的编辑恩凡以及长期以来对它给予高度关注并写了大量评论文字的杨雪、石凌、王新荣、吕润霞等热心读者,请让我在该书出版之际,对他们衷心地说一句:你们的鼓励是我不懈的动力,谢谢你们!
第一章
外婆死的那天夜里窗子里跳进来一个人。
像没有看到我一样,那人把一顶洗得漂白的帽子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外婆的土炕边。我觉得我的呼吸像是猛然被绳子系住了。我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但我分明看到八十岁的外婆干瘦的身子突然坐起来,嘴里似乎还嘟哝了一句什么。那个人惊叫了一声,跌倒在了土炕前的地上。
这一幕成为我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回忆,它穿透了我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完全想不起后来那人是怎样夺门而逃的。当我清醒过来注视外婆的尸体时,外婆分明平展展地躺在炕上,脸上还是那么安详。只是她的怀里多了一个光滑的枣木匣子,那干柴棍子一样的指头隆起来,指甲仿佛要掐进木头里。
好多人给我讲过死人突然坐起来的事,我根本不会相信。但是那个枣木匣子本来一直在她的枕头旁边,怎么会突然到了她的手里。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就小心地从她手里取下还带着她的体温的那个枣木匣子,放在了她青石磨成的睡枕旁。外婆死的前三天,一下子变得耳聪目明、容光焕发起来。那活泛的神情、木头纹一样清晰的思路、生动的表述以及凹陷呆滞的枯眼陡然地洞若观火都让我怀疑是别人的灵魂附体。她那瘪瘪的嘴如同一张小小的簸萁儿,在三天三夜的讲述中一直不知疲倦地簸着……
我不止一个外婆。而实际上,她并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外婆。用现在的话说,她只是我外公的一个初恋情人。我和外婆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相信我与外婆没有任何血缘联系。当人们得到证实后,无一例外,他们都会发出深深的感慨。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老态之年的外婆在我的身上竟然寄托着对一个逝者恒久的爱。
这逝者就是我的外公。
当头如鸡卵、状如一把干柴的我从母亲的下体“吱溜”滚出来,我便与我的父亲擦肩而过。母亲说瑞河滩是我生命的源头,所以她叫我瑞生。从小我是在别人“野种”、“野孩子”的骂声中长大的。别人可能沐浴阳光,而我只能沐浴别人的口水。母亲说我有爹,他叫孔军,还是个将军。将军也罢,书生也好,父亲对于我,一直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它不能引起我一点点的自豪。我常常肿着眼睛对母亲说,我不要什么将军,我只要爹,哪怕他是个叫花子,是个狼尾巴,是个人人唾弃的人,只要他是我爹就行。
外婆在她的古稀之年突然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这要从那天一辆北京吉普驶过瑞河,直抵双庙说起。
双庙人都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带着几个县里的干部来到了外婆的破窑洞里。他们是来给外婆落实政策的,还征求外婆意见,要接外婆去干休所养老,但外婆死活不肯去。他们的到来改变了我的生存境遇,我借了外婆的光招了干,进了城。当然,外婆带给人们的谈资和兴奋点还远远不止于此。第二年,外婆的亲生女儿——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雨晴女士专门从台湾回来到双庙来看望外婆。那件事,不仅轰动了双庙、轰动了县城,也轰动了全地区。人们都说,外婆落实政策,政府给了一笔可观的离休金,加上她女儿雨晴给的不少台币,外婆完全成了一个万元户了。
而外婆这个万元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外婆的万元怎么花一下子成了好多人操心的大事。一夜之间,双庙冒出了许多外婆的后辈儿孙,其中有程家湾,也有冯家堡的,他们三天两头去看外婆,络绎不绝。小玫对我说,其实,只有你才是外婆唯一的亲人,外婆死的时候遗产不给你给谁?那个雨晴呀,钱多得花不出去还捐给了五龙山,咱不凑近点,好多人都瞅着外婆的口袋,小心老家伙一时老糊涂,分不清了远近亲疏……当我一再表示外婆已经给了我一份吃皇粮的工作,我再没有其他想法时,她突然翻了脸,提出了我再这样“傻”下去,她就和我告吹。我和小玫是小学同学,又好了那么久,我真是舍不下她。我帮外婆梳头的时候,那句话在喉间咽了几咽。外婆说,和小玫吵嘴了?我说,为钱……外婆就眯了眼,说有吃有穿的,要那么多钱干啥?越想啥都有,就越啥啥都没有,我是跳过崖、逃过荒、坐过牢的,这个理儿我懂。
小玫终于正式和我提出了分手,我实在放不下这四年多的感情。看着她狠心甩头离去,我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几次想到了割腕,想到了撞墙,也想到了吃耗子药。我遍体鳞伤、内外交困,像一个孩子躺在外婆的大腿上痛骂爱情的虚无。外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人成天把这两个字吊在嘴上,似乎当回事得很,实际上他们把这两个字都糟贱完了。我愕然于外婆的惊人之语,并发现了外婆脸上竟然有了奇异的光彩。
其实,外婆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别看她表面上疯疯癫癫、啰里啰唆,其实她的心里有条不紊,计划周密。谁也没有想到,外婆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她一个人把这些年积攒的离休金全部交给了五龙山管理委员会,我虽然深知她对五龙山的感情,但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做。如果说小玫原来对我还有点回头之意,那么现在,她一下子对我彻底失望了。我的小玫完全舍弃了我,她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一位体壮腰圆的“乡镇企业家”的大腿上,发出不停的嘲笑:那个孔瑞生啊,快要古董得成了他外婆了。
外婆突然真的就神志不清了。
她总是指着白耀耀的天不断地和一个唤作“把子”的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我还于某个夜半发现外婆坐在灯下,弯曲佝偻的影子在墙壁上胡乱地晃动,她颤微微的双手抚摸着一只光滑锃亮的枣木匣子,嘴中还念念有词。外婆的歌声颤颤地在夜色中浮动。那是一只老调子,我整夜整夜地听,反复地听到其中有“夜半来,天明去”这么几句。
外婆就这么疯癫着,一直持续到那一年。天突逢大旱,瑞水断流,麦苗来不及抽穗就黄成了一大片,人们的心里像着了火。偏偏这时候外婆又往人们的心里泼了油。她坐在门槛上,怀抱那个木匣子,唇焦口躁地嚷:要地震了!要地震了!或许出于外婆的提醒,人们一下子都惶惶张张起来,要地震的消息一下子传遍全县。有人说,蚂蚁成群结队上街,村里的所有的狗整夜狂吠,一种浓重的阴影顿时笼罩在了人们的头顶。县长见于局面的混乱,不得不站出来,向全县人民义正辞严地作了辟谣。但是,人们头顶的阴影并未因此而消失,终于,在惊惧、不安中迎来了初秋发生在兰州的那场五点八级的大地震。
外婆说这次地震差了民国九年的那次算不了什么,那次呀……还说把子就是在那次地震中拣了一条命的。当回光返照的外婆开始了三天三夜的天方夜谭时,我就像是临空欲仙,穿过了尘埃和乌云,落在了一个老电影里。
那是一部黑白地、甚至有点发黄的老片子。
第二章
把子像做了一个梦。
他傻呆呆地坐在这口翻倒的古钟旁边。如果不是两只黑眼睛在眨动,没有人会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黄土把他变得跟山峦融为一体。他相信自己是完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人迹罕至,死一般的寂静让把子感到了他的心跳像稠密的雨点。潮湿的泥土翻上来像人脸上擦破了皮露出的肉,清新却丑陋。把子把这归结为人们脚底下的地牛。这家伙发脾气的时候,世界往往就要变个样子。
他是怎样坐在这里的。他有些记不起来了。远处依稀可辨的几块红砖青瓦、几根雕梁画栋在提醒他还在五龙山上,而身旁那个倒扣的大钟更使他的思维宛如渗入地表的一滴水,慢慢地洇开……把子逐渐从一种恍若隔世中走出来。他慢慢想起了自己原是坐在这口钟下想一个人的。他相信有一位神仙,让他不自觉地坐在这口大钟下面的。不然为什么地动山摇的时候,他偏偏就被扣在大钟内捡了一条命。地牛的狠劲过去的时候,这钟怎么突然就翻扣过去,让强烈的阳光一下子把他从头到脚照了个透。他感觉有一团火燃烧在他的眼睛里,一瞬间,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久违的阳光让他无福消受。他慢慢地一点点蠕动着眼皮,让一丝丝阳光一点一滴地渗进来,直到最后完全睁开眼睛。他听人说五龙山有神仙。但他给周天红家放了这么多年羊,像松鼠一样地在五龙山上穿梭,也没有见过神仙的模样。只是这东峰寺的和尚无言与他混得颇熟。他一直说把子是很有一些慧根的。可是现在连东峰寺都成了残壁碎瓦,无言的法力又能如何?把子站起来。他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他看到那么多的树木互相叠压着倒毙于地,长长的根须赤裸着。
把子费了好大劲才攀过杂然相陈的树身,向东峰寺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身后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如晴天一声霹雳,让把子魂飞魄散。他缓缓回头,却见无言和尚肃然而立。把子恍悟,于是叩谢无言救命之恩。无言一动不动,默道:“佛度众生难度一人,佛发神通,归寂入龛。”语毕,径自疾步而去,一会儿已无踪影。把子往前紧走了几步,就看到残垣颓壁的背后有一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在废墟中翻寻着什么。把子上前问无言师傅去了哪里。小和尚恸哭三声,举哀道,师傅圆寂已有多时了。把子不信,欲追问。小和尚说出家人无妄言,师傅发神通牺牲了自己。
把子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莫非真见了鬼。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碎石上,开始认真地想这前前后后。
今年夏天是把子印象里最难熬的季节,它漫长而又苦闷,它最像一个油锅,煮沸着每一个人的心,连周天红这样有钱的人也和双庙保的庄稼人一样没有了磨镰霍霍的心思。他撩着袍子匆匆从地头上走过。他看到人们枯坐在地头,表情沉重得像一块块石头。山上的树叶转黄,随后干巴巴地垂下来,稍微一撞便会落人一身。可怜的黄土残原,一镢头下去,干土飞扬。把子背着背篓满五龙山跑,早出晚归才能拾回一背篓草。滚滚的热浪把把子的肩膀烤得通红。每路过一个山沟洼地,他都能看到疯了似的人们担了两只木桶,钻谷过沟地寻找溪水。很多人早晨起来,都在他们的炕头上、锅台上甚至房梁上发现了盘着的蛇。双庙最老的老人告诫人们说要发生大事了。周天红的宅邸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柏树,近来,他夜夜在树下点一炷香,乞求神灵保佑。
据说这棵柏树植于唐代,经千年的风霜雪雨和无数的战乱、天灾却荣而不枯、四季苍翠。民间传说唐代大将尉迟恭追击残寇曾在此遭到伏击,正在危急关头,一棵小柏树忽然抽枝疯长,一瞬间就长至遮天蔽日,硬是把贼寇阻挡在了一边,救了尉迟恭一命。从此,这棵七、八人方能合围的老柏树就被人称为“神柏”。周天红的爷爷因此买了这块地皮,修了一座大宅院,以求神灵护佑。果然,周天红的父亲在清王朝也就是老佛爷听政的那阵儿作为步军统领显赫一时。如今,双庙最老的老人都说要出大事了,老柏树肯定也知道,而且还会教给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法。
把子把这话说给无言。无言说他曾于某日辰时见地震云而摇卦,获知年内将有一场大地震。这消息不胫而走,双庙保人心惶惶,外出逃难者接二连三。周天红忧心忡忡,听人说五龙山乃五龙所化,天逢奇旱,必是怠慢了龙王才招来如此灾祸。于是他和保长商量,决定率领全保六甲的百姓代表,上五龙山东峰寺祈雨。
把子听说周天红要上五龙山祈雨,很想去看热闹。无奈听长工治娃说东家只让他一个下人去。把子知道治娃是个富贵肠子穷酸命,每天干的是长工活却不想吃长工的饭,接连几天肠子里不过油水就像瘦狗一样四处嗅。只要有好吃的,他给人连孙子都当哩。把子知道这两天他正害馋呢,就翻山越岭跑了整整一天才逮了一只瘦小的野鸡,烫毛掏肚,在自己屋里煮了,一边煮一边敲着他的破碗,发着清脆的声音。果然治娃就被吸引了来,一进门就说,穷娃子过年哩一个人有啥意思?把子笑道,治娃哥有美差,老爷还不赏你两个?治娃唾了一口,骂道:屁!出蛮力就用着我治娃了,好事一点也沾不上,再说山路难行,吃点肉什么的还能坚持一会儿,肚子里若没点油水,走几步都腿发软。把子把肉锅推给他,说吃吧,千万别误了明天的事。治娃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两只手搓了搓,端过肉锅,捞了就要吃。把子故意道,别急,才熬了一会会儿,怕是还生呢。治娃已经把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忙不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治娃吃得太快了,很快锅里只剩下了汤水。他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老爷说逢了年荒,连饭食的量都减了。又指着锅里的汤让把子喝。把子说我好人做到底,你慢慢喝,喝了住我这,人都说老爷府上的小姐模样俊得很,我一个放羊娃,哪里见过?给兄弟说说这小姐怎么个俊法……治娃抹了一把嘴,摆开了一副神气的姿态:“说起这眉叶小姐嘛,那真是……”
半夜时分,治娃已经爬起来两三趟,边提裤子边嘟哝,说这小伙子抵不住三泡稀,真他娘。把子使劲咬住被角,憋着笑,不吭气。当治娃的鼾声响起时,把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明天眉叶也许会上山。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周家的小姐眉叶带着一种异样的气息从他的身边走过时,把子感到那天的太阳特别明亮。从此,眉叶的影子就永远刻在了他骚动不安的心里。后来,他悄悄一个人在玉米地里割了最洁白最端正的玉米秆,用玉米秆做了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脸蛋用指甲花涂红,黑黑的头发是用玉米缨子做的。把子有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简陋的羊棚里那张汗腥腥的草铺上多了一个叫“眉叶”的玉米人儿,他给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给她唱乱弹。
周天红重金邀请了太白山下有名的李举人做眉叶的私塾先生。把子知道,只要攀过羊圈外面的矮墙就可以看见周家私塾的后窗,眉叶原来和他又远又近。那日,把子突然被一阵歌声惊醒,他坐起来,听出是李举人在教眉叶唱一首歌。把子浑身的血有些热,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翻过了羊棚的矮墙,脚底用两块青石支了一根树枝够上了后窗。他看到了李举人正拈须颔首,一根窗棂恰好挡住了眉叶的头,他双手使劲抓住砖沿子,把头往一侧歪,不妨脚下的树枝一滑,他完全摔倒在地。一块青石毫不留情地铲去了他膝盖上的一块肉,鲜血顿时糊满了裤腿。把子没有感觉到痛。他回到羊棚,睡在铺上,手捧“眉叶”,听她越来越婉转的歌声。从此把子放羊都比往常慵懒了,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早就上山,而且,他抡着羊鞭,嘴里会不由自主唱出一些乱弹: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镜中花,水中月;幻非真,无来去;
是幻是真两俱离,看取浮生归宿处。……”
天快亮了,把子坐起来,揉揉眼问,该出发了吧?治娃骂道:“出发个屁!昨晚积攒的一点精气神儿全让他妈的几泡稀屎给带走了。我要是睡我屋,才不管哩,稍稍往炕边上挪挪,就解决了。这倒好,一回一回地往外跑……这山是上不成了,怎么给管家说呢?”把子说,要不这样吧,你歇缓着,这差我替你当,回头我去给管家说。治娃高兴地裂开大嘴直笑。
周天红上五龙山祈雨成了双庙保多年不遇的盛事,特别是在人心焦渴的大旱之年,此举无疑如一场甘霖,令双庙保人奔走相告。天尚未完全亮,大伙就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周天红的府门上。周天红自幼跟随父亲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其做派不乏王室遗风,在双庙保管理家务严厉而规矩繁缛,因其眼光高远,颇能预见事物的发展变化,因而县知事每遇难题,往往会屈尊双庙保,登门拜访周天红。那年,县知事手下李全才四处宣扬“三民主义”,知事不辨风向,一时难以处理,于是求教于周天红。周天红于茶几上蘸水写一“革”字,知事返回,即刻革职查办李全才,不久知事就得到了朝廷提拔重用。如今,周天红要上山祈雨,响应和追随者自然不在少处。
在管家王首一的安排下,周府门口早早停放了两辆悬挂着蓝布帏子的小鞍车,后面停着一辆四人轿子。当周天红一袭熟罗长衫,带领全家上下三十余口,从府内次第出来时,门口已站满了双庙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周天红向大家拱了拱手,就率先登上了停放在最前面的小鞍车,次子周蓬紧随其后。临出发前,把子才知道他的差事是背小姐眉叶上山,这让他又惊又喜,他一切准备妥当,也没忘记把藏在羊棚铺上被子卷里那个小人儿“眉叶”揣在怀里。王首一听说把子要顶替治娃当差,就一脸的不快,说这么瘦弱的身子骨,可别出了差池。把子在那四人轿子的后面骑了一头骡子。因为上山的路长,怕消耗了他的体力。把子知道眉叶就在这辆轿子里,他的心一直嗵嗵地跳个不停。
周天红一行浩浩荡荡向五龙山而去。众人整整齐齐地跟在队伍后面,铜鼓声传十里。五龙山在这大灾之年竟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繁荣和热闹。听说双庙保周绅士去五龙山朝山祈雨,被干旱折磨得无计可施的外保、外乡甚至外区的人都朝这里涌来,以表对神灵的诚心。周天红早已差人搭设了简易凉棚,准备了用锤碎的黄米蒸成的打糕一百零八块,分十个盘子摆在一张铺了红布的桌子上。各甲的甲长还带来了雪白嫩软的豆腐脑儿和黄亮酥爽的油炸麻花,自然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但他们一想到“心诚”二字皆不敢近前。当然有精尻子的娃娃,偷得一根麻花,跑在一边吃,还有的为了争夺一根麻花,互相摔打在一起。
周天红一行到达山下时,无言早已率几名弟子在凉棚前迎接。周天红诸人在凉棚下的石凳上坐定,一矮胖的和尚便跳出来。他赤着上身,只在腰间缠了一件缁衣,他一手拿着锡杖,一手拿着檀板,舞之蹈之。他先面向蓝天,后俯首黄土。旁边击鼓的和尚舒缓地击了十八下鼓。这矮胖的和尚即坐于原地,喃喃歌唱:
“一月在天,影涵众水,佛坐一端;白毫舒而三界明,甘露洒而四生润……”
最后无言带头,众弟子随后一一在案前祝香。把子挤在凉棚口,看着唇焦口燥的矮胖和尚从地上起来,他就知道要上山了。果然,无言前头引路,周天红等开始上五龙山。上山的路已被打扫过,并洒上了水。东峰寺居于五龙山西,掩于一片苍翠的槐树之中。山谷中淙淙的溪水因干旱而锐减,但那苍翠却并未改变什么。一种难得的清爽之气让人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燥热。
把子终于看到了周家的大小姐眉叶。当她一挑绿呢帘子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时,把子的脸不由得自己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那一刻,把子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懊丧、失望乃至无以言说的悲哀。她再美,也只是周家的大小姐,就像天空里的星星,就算拼命地跑呀跑呀,跑到山上,攀上最高最高的树,还是够不着。虽然周家的大小姐就在他的背上,尽管在李妈的一再催促下,她是极不情愿地上了他的背,但是她还是在他的背上。她柔软的身体、异样的呼吸都是那样真切,那样手之可触,鼻之可嗅。把子背着她,磨磨蹭蹭地落在了整个队伍的后面。
顺着长沟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把子觉得自己像是在巨龙的脊梁上行走,有惊无险,悠悠荡荡,举目远望,云在山间沉,山在云上浮,那崇山峻岭,如骏马,如走兽,如飞龙。这一切对于把子来说原本是习以为常的。但今天却感到如临仙境,妙不可言。眉叶竟也没有了对他的敌对情绪,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惊叹,看前面的人转过一个弯子,她就要求把子把她放下来,她要自己走。把子不肯,说我是当差的,放不放下来你说了不算。眉叶就挣扎着硬要下来,把子就故意加快脚步,颠来颠去,吓得眉叶紧紧地搂了把子的脖子,再也不敢挣扎了。把子突然轻松起来,他觉得像做梦一样,那个小小的草人儿,一下子变大了,就像每天在他充满汗腥的铺上,听他说话。
然而,山路很快就爬完了,把子的心中产生出一种遗憾来。他觉得这是他无数次上山感到最快的一次。站到山间的平台上,微风吹来,真是爽快啊。把子放下眉叶,撩起衣襟擦汗。眉叶正把目光投向远处,喃喃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把子放目眺望,却见层峦叠障,千山如黛,壁立千仞,草径曲折,暗通幽邃,顿有伸手可触天、纵身能驾云的飘逸之感。眉叶不禁喜不自胜,拍起手来。把子突然被眉叶的这种神态所打动。他呆呆地注视着眉叶,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挟持眉叶逃走的欲望。这种欲望一跳出来,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脱了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汗褂子,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些。但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自己从小无父无母,在羊圈里滚大,像他这么大的有钱人都娶了媳妇,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常常坐在山峁峁上,手托下巴望着挤在山坷垃里的双庙保,一坐就是一天。没有人知道把子的心思,只有他的羊知道,他常常把心里的事说给羊听,羊也会停下来吃草把头转向他。但是昨天为了祈雨,周天红把羊全部杀光了,把子也即将要被辞退掉,重新成为一个浪子。那羊脖子上的鲜血一直喷溅在他的梦里。羊的死就预示着他的梦想的死亡。把子昨夜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时候,一合眼,他就梦见了一只山丘一样大的地牛,从地底下拱出来,人们像一些蚂蚁,纷纷被埋在了土里。他一会儿被抛上天,一会儿被甩下来,地牛的角像是一个大木叉,把他挑起来玩。他睁开眼时,不由浑身酸痛。也许真的地要塌了。地塌了好,他没有羊了,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要拼命抓住一些什么的冲动。
“喂!你在想什么?看你,身上尽是汗……”眉叶突然问他,把他吓了一跳。把子的脸红了,说没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很少见你?”眉叶意外对他表现出的关注,让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说我叫把子,是个放羊的。
“原来你就是把子呀。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把子一惊,原来你知道我呀?眉叶笑了,很好看的样子。她说李妈常说起你,还有我的先生李举人,他们都说把子是双庙保最精灵的娃。还有你的好多故事哩。我原以为一定是个油里油气的人,没想到人还挺老实的。
把子一边搓着他肚皮上的灰卷儿,一边咯咯地笑了。他知道眉叶所说的故事不过是他和人斗嘴的玩笑罢了。那是一个夏天,有个四处骗钱的算命先生来到双庙,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媳妇领了两个双胞胎玩耍,就凑上来笑嘻嘻地说,妹子两个孩子谁先生谁后生,我一算就准,算准了给钱,算不准不收钱。恰逢把子放羊归来,他早就听说这个算命的有一肠子坏水,用一张如簧巧舌四处骗钱,就上前拉过两个孩子,冲那算命先生微笑道:“先生是她的儿,后生也是她的儿,算什么呢,先生?”这算命的涨红了脸却无处发作,只得干笑了两声转身而去。那媳妇乐得咯咯笑,直夸把子精灵,回去后当作笑话说给人听,于是一下子传开来。双庙人见了把子都伸大拇指。
还有一次双庙来了两个过路的脚户,在瑞河边上休息,闲来无事就争起了你高我低,比起了他们各自的家乡,最后到了比高比低互不相让的地步。两个人都站起来,指手划脚,面红脖子粗,而且叫了当地挑水的人来评判。这人无论听谁的都觉得不舒服。他心想:你们这是踩着我们的地盘炫耀你们的狗窝子哩。但又一时没有办法对付这两个外地人,就说等我担了这两桶水回去,一定保你们两位都满意。这人回去撇了桶担就飞也似的找来把子。两个脚户见来了两个人就抢着说:
“凉州有个塔,离天一尺八。论高算我们凉州宝塔。”
“你哩外塔还有一尺八呢,我哩泾州有个高皇寺,把天摩得咯吱咯吱哩!”另一个不服气,嚷道。
把子听罢拍手一笑,指着西南的双猴子山,说,“双庙那个双猴子,把天划破两绺子!”那两个脚客登时就住了口。把子说我再不来你们怕要干起架来呢。这两人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讪讪地离开了双庙保。
想起这些,把子自己也笑了。他把汗褂子扔在一块石头上,说小姐坐这儿,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五龙山上的传说。“从前,五龙山上有一个修炼的铁板道人……”故事还未讲完,管家王首一来了,他说老爷要进香了,请小姐过去,并愠怒地瞅着把子,小声道:“狗日的羊倌儿,别忘了你是谁!”
东峰寺殿门上早有两个和尚穿戴齐整立于两侧,准备在周天红朝山进香时唱香赞。周天红被领到一个香案前,他跪倒在地,庄重地叩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进香。无言亲自撩起长袖为周天红鸣罄。叩完头,王首一献上了羊头、猪头、酒等物。眉叶随他父亲进去后,把子一直站在殿外。他的内心并未平静,依然陷入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眉叶那双明朗、单纯甚至波光闪闪、满含好奇的眸子,给了他多少遐想和勇气。而那个王首一对他轻贱与蔑视的同时也激起了他反抗的力量。在他即将被周家辞退的最后日子里,他在心里做出了选择。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做最后的抗争。
把子想到这里,不由在殿门外激动地来来回回走了起来。
“把子,我当你走了呢?”不知什么时候,眉叶竟然从大殿里出来了,“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把子心中一喜,说这里我可熟了,跟我来,好故事多着哩。他带着眉叶来到一个峭壁前,指着蜿蜒于峭壁上的一棵古柏,说,这是泾河老龙的阴魂。眉叶吓了一跳,说这树还真是怪。把子拍手道:“真让你说对了,还真是个怪哩。”于是,把子声情并茂地给眉叶讲起了这个传说——
泾河老龙三年不下雨,天干火着,老天爷下令唐太宗斩了老龙。老龙阴魂不散,四处为恶。老天爷又下令把他压在了王母宫山下。王母发了善心,用头上的金钗朝山底下的正西方向一捅,老龙的阴魂便顺着金钗遁去。多少年后的一个四月,天爷就像今年,麦子吐不出穗,县官带头烧香、修庙,人人祈雨祭神,都无济于事。有一天,一个七十岁的放羊老汉,在五龙山上放羊,意外发现了一处地方,这里青草茵茵,十分茂密,羊吃得连头都不抬。老汉美滋滋地靠在石崖下抽吸着旱烟。他一边吸一边望望天,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儿有个清泉多好。我非喝个肚子饱不可。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呼呼地睡着了。只听一声巨响,把老汉从睡梦中惊醒,抬头只见石壁上悬着一条龙,吓得老汉拔腿要跑时,只见巨龙流着眼泪说,不要怕,我是很早以前犯了杀身之罪的泾河老龙,多亏王母指点才在这里偷生。我欠下了老百姓的债。泾河和它的支流瑞河都是我的后代们管着,他们剋扣雨量,又犯了我的老毛病。我愿用我忏悔的泪水向你们偿还欠债,拯救黎民于水火,求你告诉人们,明天农历四月初二来这里祈雨,当日会有甘露降临。巨龙的话刚说完,淙淙的水声惊醒了老汉,他抬头一看,石崖上蟠着的不是巨龙,而是一棵形状如龙的柏树。柏树下的石缝里贯珠落地,汇成一个清澈的泉水。老汉惊奇地喝了一口便纳头而拜。第二日,老百姓前来这里求雨,果然有求必应,和风细雨下了几天。粮食丰收了,老百姓安定了,县官就下令修庙塑像,并将农历四月初二定为五龙山朝山庙会日。
把子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眉叶的脸上虽然多了一些羡慕和敬佩,嘴上却说,“胡编的什么乱弹,哄人。”心里却想,我为了读书,因为写错的一个字,把一碗墨都练干了,惹得父亲连连点头说,这女子,太要强了。如今自己却在一个放羊娃面前表现出孤陋寡闻来,她怎么也不服气。把子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大胆去拉她的手,说跟我到那边去看看,五龙山的看头多着呢。眉叶把他的手躲过了,脸上却显出若无其事。把子的心里捉摸不定,眼睛急速地转着。眉叶说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这么两句:人道蓬莱无处觅,谁知仙境在斯方。很像我现在的感受呢。把子说放羊娃没念书,才瓜呢。眉叶笑道,这么精灵的人,念起书来我们怕都赶不上,再说念书,真是件苦事,只有做到了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才能做得了真学问。
把子说,能告诉我你都念啥书吗,赶明儿我也去念念。眉叶说,好啊,老师教我的是修身、读经、讲经和格致。我听说啊,双庙要开设初等小学堂了,我给爹说让你去。把子说,你学的那些我都不懂。
把子带领眉叶兴冲冲向上攀去,路陡难行,眉叶不得不拉着把子的手,这让把子心中美滋滋得不知怎么才好。他们上到了古都台,这是五龙山最高处,寂寥幽静,人多不来此。眉叶仰头看去,迎面一尊硕大无比的铁钟,铸造十分精致、宏伟。钟上铸有一兽二首衔环钮,四组抓钟,全身鳞甲,有回音孔,分三层铸字,在上层的铸字格内,除铸“万岁、千秋、国泰、民安——”还在每四个汉字间铸有四个梵文字,不能辨识。眉叶不由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把子回答,“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眉叶说,“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从未走过这么远路的眉叶终于感到腿脚酸痛,坐在了钟亭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时,她的脑子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种种感触,长这么大连自家大门都很少出,父亲让她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就是不停地告诉她女孩要做到“足不出户,笑不露齿,有客在堂,不得在场,吃饭不响,喝水无声”云云,五龙山虽然美丽,可是她再也不会有机会来了。把子看到她愁眉凝蹙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眉叶说把子你不懂,你过惯了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心里的事你想不来。
把子也叹了一口气,“我不懂,可你有饭吃,有衣穿,我过了今天,就不知明天怎么办。羊,全部杀完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浓阴密林看上去更显得幽邃。眉叶说,父亲说了今晚他们要住在山上,所以他们不必急着赶回去。把子说,“老爷等不见你,会四处找寻的。”眉叶犹豫了一会儿狠狠地说,“好不容易出来,要美美地玩一会儿,明天、后天,甚至好多天,肯定都不是这个样子。”她说着,坐下来,手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地玩。把子想带着她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却见眉叶坐了下来,只好停下来。在他停下来的瞬间,忽见草丛中有条小蛇爬行,他想也没想,就偷偷地捉了,放在眉叶坐的石头上。
“长虫!……”把子忽然叫了一身,却并不近前,只向前挪了一小步,眉叶就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把子顺势将眉叶揽在怀里,眉叶软沓沓的身子让把子一下子心猿意马,浑身的热血往上涌。谁也没有注意,只听一阵树叶摇动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子就跳了出来。
眉叶和把子不由得抱得更紧了。原来是管家王首一,他拿了一根树股当拐杖用,边喘气边指着他骂:“好你个狗日的把子!我早就发现……”
“不是,不是……”眉叶慌忙从把子怀里挣脱出来,急赤白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还有什么说的?周家历来门庭周正,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他非赶你出门不可。”王首一声色俱厉,一副罪不容赦的样子。
“好!你们去见老爷吧,谁知道你自己把小姐领到哪里了,老爷会相信你的话?我走了。”把子拍了拍屁股,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站住!按照周家规矩,下人调戏小姐,是要斩断一只手的。你想跑?……”王首一说着拿了棍子冲过来,和把子撕扯在一起。眉叶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把子狠狠的使了一个绊子,将老态龙钟的王首一摔倒在地。眉叶扑过去,发现王首一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血流了出来。眉叶正要去拉,却被把子死死地拖住,径自冲向了密林深处。
周天红见天色已晚,一直不见管家王首一找眉叶回来,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他一下子慌了神。偌大的五龙山,又是漆黑一团,哪里去找?儿子周蓬带人点了松明火把,在五个山台上找了个遍,最后在古钟台发现了满脸是血的王首一。
周天红听完王首一断断续续地诉说,不禁怒火冲天。保长不失时机,连忙差人把住下山的各个路口,并对周天红说,“天一明,我们就来个大搜山,不信狗日的把子能把人拐到天上去。”
夜半难眠,周天红在无言师傅的禅房中踱来踱去。无言和尚的木鱼敲得周天红头脑欲裂,周天红对空浩叹了一声,自语道:若失吾女,我于世何益。无言蓦地停了木鱼,念道:“婆娑泪海三千界,争入空王眼睫毛,施主应自求多福才是。”少顿,无言提醒周天红,“五龙山南麓之段的峡口昔日是抵御南戎的咽喉,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因乾隆年间,清政府曾在五马沟屠杀了一千多回民,引起回回对汉人的仇恨,所以现在这里有一撮土匪,常在五龙山的峡口出没,为首的号称‘关爷’,是个凶悍的回回。大人千万提防,万莫冲撞了他,惹来杀身之祸。”
且说眉叶被把子拽进了密林,一口气钻进去好远。两人喘息未定,把子就说,“眉儿姐姐,回去也是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的。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把子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
“你?你,原来,是这样······”眉叶的眼睛里有了恼火。
“你别生气,好吗?我实在没办法,你不知道,就是今天不上山,也会有这么一天,让我把我心里的话对你说出来。”把子说着撩起了他的裤腿,让眉叶看他膝盖上的伤疤。他满含深情地说:“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把子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小人儿,“看,这是什么?小小的‘眉叶’呢!”眉叶看到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看那头发,看那眉目,还真和她有几分相像呢。眉叶被感动了,她的眼睛里不由汪了一泓清水,她伸手去拿,把子却一下子揣进了怀里,“这个不能给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这个才可以给你的。没有你,我要守着她,我要这个小眉叶儿陪着我过日月光景呢!”
眉叶的脸涨得通红,她埋着头说:“看你,胡说什么呢。”把子把目光投向远方,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唉,我把子是什么人啊?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哪有那个命?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眉叶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敢?”把子说:“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瞎好我已经没有了活路。”眉叶流了眼泪,说她长这么大凄惶地很,爹娘心疼她却不知她的心。她就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鸟一样。她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把子有些呆了:“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把子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把子说着不由流了眼泪。眉叶伸过她绵软的手,紧紧拉住了把子的一双手,说,“大哥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话说得把子的胸中涌起幸福的暖流,两个人就渐渐地依偎在了一起,他们激昂的情绪不由交汇在一起,他们一下子觉得彼此都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对方听。眉叶感到自己像是进入了她曾经做过的好多梦中的其中一个,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和一个放羊娃坐在一起,而且说了那么多的知心话。才不过短短的一天呀。但确确实实她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春潮。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未有过的美好。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了一轮圆月,虽然笼着一些薄云,但她一下子感到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注满了柔情。
这时候,把子把头转过来,他看到了一张秀丽脸庞的轮廓,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极其美好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眉叶攥起她的小拳头要打,却被把子一把拉住,眉叶挣扎了两下竟自倒在了把子的怀里,“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把子变得很勇敢。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把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眉叶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把子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眉叶缩在把子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把子就随上了她的歌声——
“镜中花,水中月;幻非真,无来去;
是幻是真两俱离,看取浮生归宿处……”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眉叶仰着头,喃喃地说,“我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成了我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而现在一唱,觉得完全像是唱的我现在的心情。”把子说你怕是以后再也背不成书了,成了叫花子的人,恐怕再也没有那福份。眉叶把头扭过去,不肯看他。把子见了她这副含羞之态,不由蹲下身子,扯了她的衣襟说,羞臊死去,纽扣儿还开哩。眉叶用手捂了脸,说把子你真坏。把子嘻笑着说,“你回去吧,你回去还来得及。”
他刚要去扳眉叶的手,突然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之声,且越来越近。把子脸色大变,他不由一把将眉叶紧紧地搂在怀里。眉叶微微喘着气,小声说,“你让我有什么脸回去,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你带着我逃吧。”把子松开手,看着眉叶问:真的吗?眉叶狠狠地点了点头。把子看到她眼里燃着了一团火。
当他们朝西南角拼命跑去的时候,发现三面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包抄上来,他们被堵到了一个断崖边上。把子探头往下看,只见怪木横叠,荆藤交叉,深不见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飞鹰崖。这里的地貌他太熟悉了,他不由叹道:完了。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眉叶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眉叶突然一把推开把子,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把子还要说什么就被眉叶推到了崖边。把子竟被眉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原来他并不了解眉叶,眉叶文静外表下的果断与镇定让他感叹,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着就含泪摸了一下眉叶的脸蛋,接过了她手中的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
三条路上的人很快汇集在一起,为首的是三个保长,他们朝眉叶围过来。眉叶朝后退了退,张开双臂,护着崖边。保长吩咐人冲了上来,用绳将眉叶三两下捆了。然后有人抱了大石头,狠狠地从崖上砸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眉叶尖叫了一声,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几瓣。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悠远的钟罄之声将把子从昏迷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雕梁画栋。他才知道他是在禅房中。他掀掉了盖在身上的一件缁衣,坐起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是使他的脸变形了。他这才发现他的胸膛被荆棘挂破,伤痕处处,血迹点点。把子跑出寺院,怀揣着那个玉米杆做的小小“眉叶”,对着大山喊眉叶的名字。山谷回音,悠长悠长。把子放开两腿,满山遍野地跑,后来他跑到了飞鹰崖。山谷寂静,阒无一人,两天前的那一幕刻骨铭心。把子不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空旷吞没。不远处的槐树上一只老鸹扑棱棱一展翅飞走了。把子在这里坐到了黄昏。
夜色很重的时候,周家大院沉浸在一派死一般的寂静里。当一个黑影越墙而过时,周家的狗竟没有叫一声。这黑影贴着墙根,十分熟悉地来到了周天红的卧房外。他悄悄地攀上窗子,借灯光朝内望去。只见周天红躺在床上,李妈正把煎好的一碗中药端到了床边。周天红猛猛咳嗽了几下,问:“全儿还没来信?听说外面乱哄哄地……”李妈说,“夫人也在问呢,怕是军校忙,顾不得写信。”周天红叹了一口气,对李妈说:“明天我分给你一些东西,回家去吧。”李妈垂立床边,小声说:“老爷对我不薄,眼下老爷有难了,要是老爷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的话,我愿意留下来照顾老爷。如果老爷执意要我走,也要等老爷能下床了。如今二奶奶被休,蓬少爷也被你赶出去,小姐遭了土匪绑票,整个院子里人一下子少了一大豁子,静得让人害怕……”
那黑影从窗子上下来,默立了一会儿,又朝另一间小茅屋走去。他猛地推开门,只见一个汉子从草铺上坐起来,惊叫“谁?”那黑影一把将门掩住,说“治娃,别嚷,我是把子。”治娃越发吓了一跳:“你这个嫖头,吃了豹子胆了。”把子说有种你告密去,我是来寻眉叶的。治娃说,“我告什么密,周家的狗都不叫了,谁能把你怎样?你拐了人家小姐,二少爷又乘着酒兴搞了周家二奶,被老爷赶出了门。据说眉叶刚刚从你这个嫖头手里逃出来,又落在了马匪‘关爷’的手里。这眉叶小姐真是倒了霉了。”治娃还告诉他,夫人看来已气息奄奄,一个劲的叫她远在黄埔军校的大儿子周全。
八月十五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
把子站在山巅上,仰头接受着丝丝细雨。忽然一阵唢呐之声飘飘缈缈地传来。把子伸长脖子,透过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一只送葬的队伍缓慢地移动。晚上,他听下山做法的和尚说周家大奶奶抱病身亡,今日做法超度亡灵。
把子蹲在山咀上,日夜磨着一把刀,霍霍的磨刀声响在幽静的山谷里。他已经磨了十几天了。无言和尚摇摇头说:“执迷不悟只能招来杀身之祸,回头是岸才能修得正果……”把子像没有听见一样,依旧不停地磨。
一个斜晖染尽山林的黄昏,把子后腰上别着那把明晃晃的柴刀,只身下山奔五龙山的峡口而去。
转眼秋去冬来,五龙山秋叶落尽,满目一片荒芜之感。周天红重金雇了人马去向“关爷”要人,结果被杀的杀,被俘的俘,周天红生命垂危,周府更无鸡鸣犬吠之声,连炊烟都是若有若无,一副日暮西山的景象。把子只身闯匪穴,半路遭遇巡逻的土匪,把子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个,拔出柴刀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顿乱捅,另一个开枪射击,把子奔跑中右腿被射中。他被逼无奈,跳进了奔腾的瑞水。把子仗着一身水上功夫,游出好远,最后拖着伤残的右腿爬上河岸。
回到五龙山后,把子终日唉声叹气,瞅着西南峡口喊娘骂爹。无言说他不要过于着相,万事万物如日月经天,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与去之间空耗的是人的肉体,只有皈依佛门,修身养性才能免却诸多人生的痛苦。但把子执迷,不肯留下。他决定离开五龙山去学本领,然后回来和关匪拼命。无言只得叹曰:放羊娃到底都是放羊娃!
在无言师傅的精心调理下,把子的腿伤慢慢痊愈。要离开五龙山的那天,他坐在那口大铁钟下面,让偌大的铁钟遮盖虽已入冬却仍然亮咻咻的太阳——
“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
“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
“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
…… …… …………
他闭上眼睛,正想着他们在这里的情景,天空忽然闪现出一片如练的红光,整个五龙山像着了火一般。把子惊呆了。还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口大钟就从钟亭上掉下来,瞬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大钟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他感觉到钟在移动,他高声喊人。他的声音从四壁返回来。把子大哭,他哭喊着他自己的名字,也哭喊着眉叶的名字。渐渐地,他的哭声微弱下来了。他感到了呼吸的不畅。他瘫软下来靠在了钟壁上,钟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边闷闷得响。他感到他要去很远的路上了。隐隐约约不知过了多久,钟壁刚刚安静下来,一道刺眼的光线就突然从天而降,大钟朝后翻了个身,尘土、树木纷然而下掩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看到无言在他的眼角上晃了一下不见了。
把子认真地回想了这前前后后,他终于慢慢地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那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仍旧在废墟中翻寻,“师傅留了遗表,说让我继任主持。有遗表为证,我便可以被僧众迎请,只是这遗表被这场地震给掩埋于废墟中了。”把子说,“僧众皆已升天,主持还有何用?”言罢大笑三声即一路摸索着下山去。下了五龙山,把子才真正感到了震惊。双庙全部毁于一旦,所有建筑物一概坍塌。崩落的山石将河道壅塞,水流四溢,瑞河之地亦多裂缝,数十里内人烟断绝。远远地,把子望见了那棵古老的柏树,那是周家大院的标志。然而,如今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守望着这个毁灭的世界。把子呆呆地、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把子想起了眉叶说的那句话,真希望天塌下来世界变个样子。真的世界就变了个样子。穷的,富的,善的,恶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华贵的富宅,堆起来的废墟越大。富贵不过是一场云烟耳!
残阳如血泼溅在一派残垣颓壁之中,某处的尘烟还在上升,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了一丁点儿活泛的景象。把子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点地向远方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三章
周蓬回到了双庙。
这在双庙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当然人们都知道他是曾主宰着双庙这方天地的人物——大乡绅周天红的儿子。
民国九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使瑞河改了道,把一个双庙保分在了两处,与程家湾隔河相望的是冯家堡。虎口余生和外出逃荒归来的周族人氏都在程家湾安家落户,一保人分两大片住在南山脚下两条大沟叉里。地震之后,接连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冰雹,频繁的自然灾害加上土匪的侵袭掠夺,使双庙人朝不保夕。为求安定,他们都纷纷搬进半山或塞进沟叉。位于沟叉的程家湾因有一座程咬金的衣冠坟而得名。周蓬的突然归来让程家湾人一下子像是有了主心骨。
当年周蓬因与周家二奶奶私好,被一怒之下的周天红赶出了家门。周蓬走投无路,只好去了黄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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