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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竹鸣:河魂 ——黄河口采风录
    • 作者:丁竹鸣 更新时间:2017-11-01 08:05:26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98





    平途踏青徐


    下意识的怀念那条自由奔放的河流,沿着它的足迹向西寻找。


    黄河的汹涌澎湃曾是绝无仅有的,而眼前只有一派迷惘。这个晚上,车窗外的夜空也像河南的大地一样朦朦胧胧。月亮时显时隐,总是被大片的云遮蔽,遮蔽了它的历史和现实。印象是一团迷雾,努力地理出一些头绪,只能凭感觉与足下的中原对话。那殷商以来三千多年的故事,白天化为一片绿色的麦地,和一行行的泡桐。白皑皑的盐碱地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劫走了无数的财富,使河南成为贫穷的代名词。大批百姓流离失所踏上逃亡之路,使我不得不同情人的命运。与此同时,隐约感到黄河流淌在不远的地方。


    她的支流渭河穿山越岭,在秦岭中形成三峡般的景观;但没有湍急的水流,狭窄多了。渭河与泾河一南一北从甘肃流来,在耿镇汇合后又在风凌渡注入黄河使它更为丰富。听说渭河的流量少了,它在一寸一寸地干涸。秦岭深处还有大规模的采掘,地表迅速沙化。黄河是中华民族发祥的河流,我们的祖先遭遇战争灾荒,迁徙到四面八方,是为了水和地。如果有一天它终于断流,又会是一片更大的沙漠。沙漠人家远眺不见屋顶,因为它是从外向里倾斜的,只见一段土垣。老百姓蹲在墙脚晒日头,胡羊低头在土里刨食。他们难道从不需要愁雨吗?


    黄河伴我一路西行,1986年的那个春夜,黄河在我的旅程里发酵,酝酿,像一壶咆哮的大曲灌醉了我。两天两夜火车爬过的地貌,大体是平原、黄土高原、沙漠由东而西的一个递变。历史上的戍边,玄奘出西域,丝绸茶叶骆驮统统经过这里,是为河西走廊。一千多年来,龟兹,楼兰,西夏,大小月支等城帮因为水的消失而消失。陇东十八县自古以来因为缺水成了缺吃少穿的地方。水,水,水,水就是生命的希望啊!我的悲憫不由而生。进入了贺兰山夜雪,凛冽空气透进车厢。我裹紧了被子,抵御千年不变的冷峻。黄河还在不远的地方呼唤我,她说:田园将芜矣,胡不归!


    若干年后我终于在黄河的荒原上踽踽独行。青黛色的盐碱地无边无际。天空的灰白云层听到了那远方的声音了吗?呵,我听到了!那忽忽悠悠互相对答的声音,是狂野的海风、河风在交互撕咬,是大地和老天亲吻的汩汩声。青澄与灰白的光泽充浸在时空里,产生许多揭示。这里原本是渤海之底,鱼类、贝类、藻类、浮游类、菌类都从亿万年的海水里逐一诞生。它们留下了一个波浪形的灰濛濛的大地;每个沟豁纵横的皱褶,都保存了原始的胎记。我奇怪,一只灰鹭孤单的腾空而起,飞翔由近及远竟也是沉默的。好像大地故意把一切语言的信息都包藏在伟大的沉默里了。


    我深信着沉默的理由,是因为沉默产生的先驱早就走在了历史的前端。


    我的空想一半陷进了广漠的滩涂,它不停的用上游带来的泥沙在沉淀悠久的过去。然而新一年的绿色已经矗立在远近的风向中。我相信人类的声音是靠这些植物来传递的。黄河故道是海相河生的陆地,如同这里的人群一样,可以用白杨、绿杨代表质朴。一排排的绿杨树我已多年不见了,在长江流域它是河流的守护者。只要大河流经的泥土里,就会有高大的绿杨树生长出来。它们以顽强的速生率迅猛地占据河岸,攀固着泥土,把洪流约束在堤岸的怀抱中,也把道路延伸到希望之地。大河的奔走是它的外在性格,而沿途不断的停靠是它内在的性格。河流为生存而奔流,为播种而停靠。如同黄泛区的人民,顽强地进行了无数次堤岸、树木、村庄、田野的再造。


    一个黑黑的乡村女孩弯下腰来,她在采摘野草。她和野草都是河流的孩子。遍地野草多得纷纭缭乱,不是黄河人叫不上名来。它们是芦苇、苍蒲、茅蓁、茭白、野菱,还有更细微的车前子、蛐蛐菜、灰菜、酸不拉牙…..。这是绽放的盛大节日,所有的大大小小的花朵都在享用它们的青春,在春风里微笑点头。


    发现人了!其实很容易,你只要看见一畦又一畦的绿色玉米苗,与塑膜覆盖下的夏作物,便有小屋任意的排挞。也有少些塑料大棚,但构不成主流。当然没有麦田,白皑皑的盐碱封住了一方表土;虽然是春天,耕种仅镶嵌在滩涂的西沿,东部是大片大片的原始荒土。这是片未开垦的处女地。让人惊奇的油井,并不像阿拉伯沙漠的群雄并立。一处只有一个或几个疏远的隔开,使人误会在勘探阶段。然而那点头机一上一下的磕头动作,才使你知道它是那样的劲霸。据说一口井日产五十吨原油,这里就是著名的胜利油田了。


    二十一世纪,我进入了经验中最大的荒原。站在高处往上看是黄河的秃鹰,往下看那是黄河的波涛。黄河悬在大地和村庄之上,它是自由的,人类是不自由的。遍地是山脉,森林,田野,沙漠和人,从哪里寻找她的过去和未来?背着千里行囊,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流浪者。听见了大山里的河流强烈的召唤,轰轰隆隆的黄河回音,勾起了对自己年青生命的感动。这种冲击力是那么强烈,那么生动,一直在放射着某种光波。

    我是属于河流的,河流的莽撞与创意塑造着我,一切不能以完美来衡量。哦,苍凉文字里的河流,到处撒野的河流;我明白:我与你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切的欢呼、哭泣、倾诉,只有对你宣泄;一切为了你而失去的存在,只有苍天才能填补。走进她的出海口,我终于默认了朦胧的人生和现实的黄河的对接。




    河声入海遥


    放逐自己进入蓝色的海洋,我勃勃跳动的心脏在黄河上空升腾。


    一切都能证明:这一天的狂喜就是与黄河的拥抱。面前那条活生生的河流飘荡着生生不息的河魂,我要好好看看她。波浪洗尽了她生命的华彩,那里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难道她的心灵里边,也有我同等的傲然自信和落寞悲观么。然而她只留下了黄色——那改变不了的皮肤,似乎她的瘦瘠就是一切苦难的凝聚。而她为什么变得如此蹲躅?


    两边的沙滩离我如此之近。为黄河把脉,她已有五千年的苍老了啊!瘦骨峋嶙的双臂变成两条被沙洲隔开的支流向海洋缓缓流去,她已经被无数的黄沙堆积得剩下了涓涓细流了。是她造就了广瀚的青灰色滩涂,滩涂——她的子孙簇生在河口两端,足见为了黄河家族她是愿意捐出一己之躯了。


    每一次改道都是错误的,河流的本质乃至治理都需要重新解读。黄河口水量在春天本应是十分丰沛的,为何如此瀛乏?因了她的衰老,已经少有人来探望,一二辆旅游车走出的几十个游客,漫步在她的南岸。沙洲岔开的支流越往东变得宽阔起来,用她鲜明的黄红色水浆通向海洋。从河岸东望大海还在远远地十公里外的天底下。


    跳上船伫立在篷顶,呼呼生风的不是涛声是空气的流动。


    蹉跎在梦里,每每听到她涨潮时发出闪雷般的响声。一日两次的黄河潮汐暗暗地灌入耳膜。下潮时,由于涨潮水堵住了从上游下来的长年黄流,大量涨潮与越积越多的东流水撞击,所发出的涳咚声更像连珠炮的轰炸声,使人惊心动魄,像是到了末世。满了两个时辰,上潮的压力已抵不住下潮冲力,直至无法再堵越积越多的东流河水时,海潮和河水掺和一团一泻东去。我想象,这早期黄河的潮流必定激烈无比,造成急促的千万漩涡把西部黄土高原的地皮悉数卷走。泥沙到了下游水流慢下来,沉积为一轮又一轮的青青滩涂。


    而黄河已经进入耄耋期,早已失去河声入海遥的雄壮诗意了。


    小艇啵啵的推开不太深的河水,竟还有小如蚂蚱的渔舟在河畔晒网晾衣。然而河风终于吹开了游客的衣襟,越吹越劲几乎要把我身上的衣衫卷走。它是在责怪我的轻慢,还是想惩罚人类的心胸狭窄啊?穿过沙洲的河面已经完全展开,还原了黄河壮阔的本色。一片黄泱泱的河水在风中掀起波浪,它变的越来越深了。沙头上一个老汉卷腿下水,推着他的渔舟往深段航去。一二沙鸥在小艇两侧飞来飞去,有人高喊抓拍,那沙鸥却始终不为镜头逮住。为了她们的轻盈,你可以观赏而不得定格,这是鸟的自由。


    历史匆匆的印记坠入了平沙落雁的瞬间,奔腾的黄河似乎已被平淡的时空埋葬。呵,农耕文化的发源地在二十一世纪,还有成为中国翘楚的可能吗?八十年代东营变成中国最新型的石油城,再一次使希望与危机同在。


    《诞生在东营》:


    古老黄河的最后一次分娩 / 在山东湾诞生了东营 /  东营一声啼哭惊动了三江源 / 藏羚羊野马和野骆驼飞快地逃散 / 长长的脐带一直延伸到可可西里 / 浑黄的羊水淌过了渤海滩涂 / 日落之刻长满了绿油油的滩草 / 当东营发现了自己的强壮和富有 / 也同时发现了衰老 / 母亲的伤口在阵痛的收缩过后 一次次地干涸断流 /  血腥的黄河水如同一把带刺的篦子 篦进新生地柔嫩的肤发 / 再一次笑起来的世纪 东营下起了一场势不可当的齐鲁酸雨 / 迷惘了整个海湾 油井 和渔船


    诗歌总是给人无限的灵感。小艇进入一只倒竖起的铁船制作的河海交界。体验船出河口的刹那震颤。深黄色的河水淡化,浅蓝,完成陆与海的切割。城市的逆光远去,听到了海洋的心跳,忽然意识到大自然在召唤!


    舵手叫一声:涨潮了,渤海的怒潮迎面而来了!我留心那大潮的雄壮:水面顿时平铺起一层蓝色泡沫,咆哮着颠扑着,自东方席卷而来。四面八方的水似发酵的面团般,齐刷刷地涨上来,像有人从背后吹开来似的。但听那风吹在水面上有种轰轰然的集体回声,而海潮拍打船舷也发出咚、咚、咚的规律节奏。前瞻海上风起云涌,侧瞰海面遍布青蓝的波浪。回望河口黄色的潮白色的浪前推后涌,形成一条黄蓝分明的分水线高出了海面。河与海的交汇如此壮观,波光水影的闪烁移动,脱不了某种灵性的震撼。


    风声涛声吹船拍舷,这是我第二次与海亲吻了。我与渤海深情对望,茫然无界的大海是我的旧识,也是我心仪已久的朋友。在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海域,层层波浪向前推卷,彷佛欢快的迎接我的到来。二十年前蛛丝马迹早被潮水冲走,海水的浸淫了你的点滴彷徨。被波浪无尽地占有,你只属于眼前,不属于过去。波涛冲击船舷的咣当声溅起雪白的浪花,它给人的感觉如此奇特,使我想到它必然具有了另一种资质。


    深不可测的大海是无限神秘的,而人是幼稚的。陆地文明与海洋文明的碰撞如此强悍,在大海面前人被迫谦虚。黄河的故土文化衰老了,大洋的蓝色文化正在四处进军,我们能拒绝这种pt吗?第一次看到海的人是被大陆阻隔已久的人,然而只有遥远的黄河揭示出人性的真实,同时保护了耕种者的权利。历史前赴后继,一切蓬勃的东西都会在阳光下诞生。接受海的栉风沐雨,你不再胆怯进入与海的互动。离开黄河口,我再次读懂了文明的进程多么伟大,和不可阻挡!




    宽政出齐鲁


    礼仪之邦的齐鲁往往不经意间就会出现奇迹。车行至广饶城西北十八里的倪家村,通知下车参观。大路的旁边一条田间小道不过五尺之宽,一辆农用拖拉机正在蹦蹦开进顿踣不平的泥路。路之西是一片落满黄沙的麦苗地,路之东有一圈红砖围墙剥落已旧。领队告诉我们这就是西汉名相倪宽之墓地。鱼贯而入的人群,在石羊石马相夹的墓道上,首当其冲看见了倪宽的大型铜像:黑色与古铜色参杂,束发结顶、宽袖扪心,长袍及地,目透睿智脸部瘦削而严峻。身后的高坟是砖砌的墓基,拱木沧桑野草摇曳,一切与周围农田没有什么差别。墓前一块石碑记下了先生平生事迹。


    细细读来,“宽政”二字在眼前一亮,倏然跳进我的心里。


    原来西汉武帝时仍用秦政,后所谓萧规曹随者。当时有个廷尉张汤权力很大,手底下都是些循吏对百姓乱施严刑峻典,造成无数冤狱。而倪宽不过一个廷尉府的文学卒史,不被重用派到北地做管理放牧的畜薄。偶然的一次张汤的奏章给汉武帝退回,原书吏十分恐慌,恰逢倪宽回府禀报便代写奏章上达。皇帝断定此章之美文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大为褒奖。于是倪宽得到张汤的重用,先后做到奏谳掾、侍御史、左内史、御史大夫。


    何为宽政?“实事求是不务虚名”这八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使我再次为之一震。


    倪宽在左御史任期间,以儒家道德教化民众。奖励农业、缓刑罚理诉讼、选用仁厚体察民情。因此深得民众爱戴。后来倪宽又在著名的郑国渠上游加修六辅渠,颁布《水令》促人民合理用水避免纠纷,使关中地区得到丰收。倪宽在收取田赋时酌情缓减,曾一度受到指责。但是后来军情紧急时,所有的农夫富者驱车贫者背负迅速交粮,优先完成了赋税得到武帝赏识。倪宽在御史大夫任内,又召集公孙卿、壶遂、司马迁等人和方士们,集中智慧创建了《太初历》。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二十四个节气,加进闰月成为流传至今的《夏历》。


    简陋的墓园表明了他的彻底回归。六岁总角七岁挂经而读,师从《尚书》专家欧阳生、孔安国,都可以用草根来形容。浅陋寡闻的我读碑后,被这位西汉的贤者深深地折服。时空拉近了我与倪宽先生的距离,使我如鱼得水心胸豁然开朗。作为网迷的我每天读些新闻和评论,朦朦胧胧之中隐涵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登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寒酸味。我们进入了高速发展的时代,倪宽施政的理念又何尝不可拦入我们的视野呢?


    佝行于倪宽的故乡,登上湿地中心的二层古楼亭,极目四望齐天苍苍鲁野茫茫。惟东北方向的天际有白色泛亮的几绺清水缓缓南行。齐鲁大地上贤者缕缕不绝,儒学的原产地唱出了悲壮的大风之歌。是艰辛的历史产生了漫长的沧桑,是无尽的忧虑有了暗暗的归属;使我萌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的陈子昂式的在场感。


    这块青牛背一样的滩涂,丛丛芦苇出水处处野花入目,看不见一点尘俗的卑污。俯瞰原野上青泥连绵,野草蓬勃罕见人迹。漫长曲折的小径彷佛是一条时断时续的悟道之路。田田的荷叶散发了初夏的清香,谢彦秋感叹,行四十方知人需要修炼啊。我又何尝不是慢慢的醒悟过来的呢?大自然就是这样的庇护、洗刷人类的一切原罪,导引着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的成长。也许老子孔子的时代正是这样一个由单纯朴素的农耕社会,向征战伐利的城邦时代转变的过程。道的出现,仁的认知即是为了克己复礼,我想倪宽一定深谙此道吧?


    我正衣肃穆站在倪宽像前深深的三鞠躬,引来他人纷纷效仿。两千年啊,一个人得到一代代后人的肃然起敬;一个理念得到如此强烈的共鸣,为什么,为什么?这就是人心之所向,真理的光辉啊!一个强者总能制造刹那间的震撼,从而坚定了我对伟大的认定:伟大属于质朴的泥土,伟大亦属于那些甘于被埋没的人。




    苍凉蒲松林


    蒲松林是我毕生喜爱的作家之一,读《聊斋》带来的喜悦惊恐、艳羡痴迷、悲伤愤慨几乎调动了我所有的七情六欲。为什么一部康熙年间的作品生命力这样恒久,魅性这样非凡?


    就我而言,一座小小的蒲家庄比狄更斯,巴尔扎克、安徒生、屠格涅夫的庄园更具诱惑力。年近七十的我与七十二岁的候补贡生蒲松林,暗暗的有种藕断丝连的同命情结。可以说蒲松林是我的开山祖师。半懂不懂地读过《娇娜》《青凤》《巧娘》实在少不更事。小镇是一座咸丰年间的易地建筑,对门的白发老者是位幼读经书,后耽于鸦片家道中落的长者。他的后园中,有我屡次描写的茅屋、桑树、枇杷、樱桃、柿子,和晒酱做酒的大缸小缸,蝙蝠、蟋蟀、知了、喜鹊。两开间的酒店梁上,年年有剪尾的燕子双双飞来衔泥作巢。店主在悠闲的夏昼躺在藤榻中,手执一卷无非聊斋、红楼、西游、水浒之类。在这样的文学氛围里,常常偷读他的书,则青灰色的小镇就是我的《聊斋》了。


    所以蒲家庄的一切似曾相识。那弯曲的村巷,栉比鳞次的人家几乎家家姓蒲。木门间褪色的春联应是蒲氏后裔的手笔。逶迤的街面高低不平,见证蒲松林先生七十六年的进退足迹。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得县府道三第一,被山东学使施闰章评为:首艺空中闻异香,下笔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维风易俗。可以想象他少年得志的内心之美,步履之轻捷应为稳步高踞式的。


    造化之所以弄人似乎仅为了世俗冷眼的等待。


    从二十一岁到六十三岁,历经四十二年十次左右乡试,皆因种种鬼错神差而不中举人。前十年三次未中,不得不做乡村塾师和幕宾。尚在青年阶段的松林,血气犹存志在必夺,他的脚步应该是深沉和坚定的。而从三十五岁到五十一岁的十六年中,他已有四子一孙了。依然三间老屋的秀才,夫人刘氏日夜纺织生活拮据。幸而他在同县毕际有家坐馆,教几个学生每年有八两银子补贴。这时的他已经对科举开始怀疑,参考次数也稀至五年一次了。


    他写出了:世上何人解怜才,痛哭遥追阮嗣宗。独向陇头悲燕雀,凭谁为解子云嘲。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为了不为世知的苦楚沉默,为了生活的艰辛沉默,蒲松林回乡的脚步已经松慢沓杂多了。


    人生在万难之中的暗夜里必有亮色的星星出现。毕家高朋满座,内中就有著名大诗人王渔洋等人。自此松林不乏赏识切磋的知己,在期待和鼓励中开始了广泛的学习和创作。石隐园的美景,万卷楼的藏书,促其决心续写早年开始的《聊斋》。雨果说:想象是伟大的潜水者。他在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的环境中,发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终于完成了这部洋洋四十万言的文言体小说杰作。作家的想象之丰富技巧之圆熟,达到绘声绘影呼之即出的境地,虽后来的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也望尘莫及。声望日隆的蒲松林,回归的脚步应该是萧疏中寄托了希望,踌躇里内藏满志的小步流星吧?


    踏进大门,蒲家当然已大违三百年前寒屋冷灶的意境了。那三间古屋1938年被日寇炸平。新的《蒲松林纪念馆》以《聊斋》为中心,建成了花木掩映院落错综的北方庄园。特别让人感慨的是画家朱湘灵给这位文坛怪杰的写真像。蒲家儿女认为贡生已是七十四岁的爷爷一辈子的成绩了,硬要他穿上这既无顶戴又无马褂的令人寒碜的贡生服。我们的大作家先是死活不愿,后只能向不公的命运低头了。这幅珍贵的蒲松林肖像,比起后来的曹雪芹来是稍稍幸运了一点。然而,先生当日的委屈、悲愤、窝囊、伤心、羞愧、落寞、无奈七情攻心可谓达到一生的极至。不承认儒生衣冠,表现了他的自信、傲慢、倔强的一身豪气。


    坐在他屹立的铜像下,几座石墩可以敲坪落子、饮茶侃书。聊斋斗室的幽幽墨香,老槐树的串串垂花,一切是静止的空间。从作品看,蒲先生一定是个情种,他创造的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应该说,是作者朗润的人性描写,迥异的情节安排,和瑰丽的词藻应用,赢得了读者的普遍青睐。


    一生倥偬的蒲松林,因了功名的光环没有投射到他的另一半——科举的天平上,终究是:苍凉每况此中味,何曾再有插花时?然而被科举制度绑架的他,毕竟由自己一点一滴的解开了那根纠缠不休的绳索。始终站在平民行列中的他,相信意志的血箭可以射穿封建之藩篱。在席方平、田七郎等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他竭竭于心的复仇方向,和笔耕不辍的写作动机。一部《聊斋》的自由之火,彻底焚烧了历史企图永远封闭他的碉堡。蒲松林必然冲破桎梏,登上应有的写作高度,留下一部世界文学丰碑。


    彷佛能听见几个狐女执帚扫院,倩笑着悄悄对他耳语;先生,今天这么多客人,您可高兴啊?蒲先生哈哈大笑:吾乃田舍郎耳,焉知客中无我我中无客乎?吾辈固多莘莘不息之徒耳!在世俗社会里,文人的坎坷历经千魔万劫始终不悔,蒲松林是个胜利者。




    丁丁伐磁声


       一个丁丁伐木般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响,黑色的大厅里你找不到这个发出声音的来源。因为它是微弱的,细微犹如蚊虫的嗡嗡,也似潺潺的远溪。这个声音逾越了千年的台阶,使我一步步走上,去寻找那个亘古不变的艺术精灵。然而,当你走近那个声音,它又倏然消失,躲进了某个更为阴暗的角落。我相信,它是一种时间的召唤。也许我们之间早有缔约,寻找就是我的出发。


      夕阳永远是命运的嘲弄物,一座高大广阔的建筑就把它挡在了外面,使室内的空气暗多明少更显神秘的魅力。深棕色的橱柜里摆满了各式优美的瓷器,立式的罎罐、挂式的瓷盘、长方形的镜框,乃至断臂维纳斯、钓鱼老翁、当代人物应有尽有。


    信步由缰地在无人的大厅里穿插,挑捡我喜欢的作品。陡然发现《淄博陶瓷史》的活泼群雕。鲜见的陶瓷制作销售全过程,以百数人物之众表现得活灵活现。那些身穿清代服装的窑工,都拖着、盘着粗大的辫子。从开山劈柴到挖泥捣坯、旋转刷模、晾模叠片、送货装窑、起火烧窑、众汉出窑、肩挑车载;到摆满市井、赶集挑选、买卖讨价、小孩碎盆、妇人嗔怪;乃至抽烟闲话、敲子落坪、仨俩回村、进出穿梭一道不缺。每个人物的高矮胖瘦各各相异,蹲立侧弯姿势生动,使观众受到嬉笑怒骂形态逼真,走村赶场热闹迥然的真实冲击。


    我要赞一声:淄博人从来就不缺艺术细胞!嘤嘤嗞嗞的声音从这些无语的瓷人中互为对答,轰轰烈烈的夯土声伴随窑火哔哔啵啵;把观众领进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氛围。我想这是个集体的创造,其艺术价值不输于描写北京大栅栏的《泥人张》。


    那个引导我的细细的伐木声在哪里,它从维纳斯微笑的眼睛里飞走了吗?夕阳此刻落入鲁西的群山里了吧?大海在二百公里外的青岛栈桥澎拜。淄博人在广场上跳舞游戏,享用各式面点。陶瓷馆走近绝响,在微明的黄色顶灯照射下,瓷品们开始安睡了吗?我欣赏眨眼间昏明交界的空中走廊,陡峭的时间变成平坦的时间,透彻的空间变成虚幻的空间,这是灵魂醒来的最好时刻。


    我的同伴们围拢在大厅中间。一个佝偻上半身戴着口罩的艺术家,手执小小铁錘正在低头敲击凿子,加工一只白瓷挂盘的内凹。大家都屏声静气,怕打扰了他细心的创作。我进入、寻找,那个丁丁的声音,金属敲击瓷盘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雕刻何种图像,我只认那个丁丁好听的林中伐木的声响。因为这声音不是单调的,它随着深浅不一的探微,凹凸不平的质感,显出一种绵密柔和的创造。也许那个诗经时代的行为艺术,早就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它是一个人像?一朵牡丹?一行汉书?而我觉得它是那个艺术家吐出的内心呼唤。一件艺术品的转折是千变万化的;他一定十分小心,力重力微一深一浅都系于一发之间。我深信他娴熟的思维神采毕至,从里边透出了需要表达的语言。哦,艺术的创造如此神圣,而神圣几乎不需要喧哗。艺术是那样的心知之而口不能言的过渡,你从它的这端走进那端,几秒之速就洞明其妙了。领悟是考察艺术家是否成熟的标志,也是是所有创作者的共通殿堂。诗如此、文如此、画如此,当然瓷雕亦如此。


    在送别我们这群作家的时候,他摘下了口罩站起身来。一米七以上的身材显得颀长瘦削,白净的长方脸微露红润。而那双眼睛闪烁着漆黑的光彩,似乎刚从凝神的意境中脱出,在遽然的慌张中显得温和与谦虚。我相信他沉浸在艺术门内的快感之中,50米攻克和1000米濡进相辅相成,所谓行百步而知九十也。一一握了我们的手,就简单地告别了。陶瓷馆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暮色。那些艺术品和那个艺术家都离开了白昼,进入夜的另类语境了。


    淄博陶瓷的成就是翟先生这样的人建造的,与孤独者的对视使我产生对艺术的崇敬。埋没在丁丁伐瓷声中,是对孤独生命的选择。艺术需要这种默默无闻的孤独,一切精彩的艺术品都离不开孤独,因为孤独是作品之父,。



    激情的盛宴

    一辆独轮车竟是祖传的图腾,它把我从一百五十年前推到了山东。


    在黄河初夏的晚风里我奇怪的想起了这辆独轮车。林中一张布满凸凹的矩形石桌上,朋友们在践踏那种顿挫不平的况味。桌面也许蕴含了某种信息,历史就是这样粗糙不平的。我们在等待,我们必须等待。对于我来说与其再等待一百五十年不如把一个故事戳穿。在《东方散文》的东道主的主持下,一个无形的回归仪式开始了。北京天津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安徽江苏,一次散文界pt,我想起了湖南那个迷惘的省!曾记得那辆车的手档上有淡化发白了的墨笔印记:光绪xx年娄底济阳堂。虽然落满灰尘显然已经无法使用了,它却从来也没被出卖过。


    呵,它是从湖南出发来到江南的吗?


    一大片白杨树悄然无语,林中已经充满危险的黑暗。听说黄河口也有了华南虎,你相信吗?在太平天国林凤祥统军北上企图攻陷北京的当儿,出现了曾国藩。1854年曾国藩建成湘军。湘军是曾国藩从贫苦农民中选拔的子弟兵,以门生故旧为统领全军只服从他一个人的私家军队。其编制以营为作战实体,营辖四哨,哨辖八队,队有什长。

    脑海里仅留下一句:曾祖父是湘军的什长,他推着小车是运输军火粮食的长夫,随曾国荃来到江苏围攻天京。我们家族的特点是身材高大,我祖父在乡间也被喊作丁长子,推车跋涉健步如飞当是其所长。在他的遗像前我见过他的瓜皮帽长方脸八字须,一双眼睛威风凛凛。而他经过两代人的同化,实际上是个温和谦虚的人了。湘军打败太平天国后曾国藩为避朝廷嫉妒,不得不裁员。我的湘军曾祖节约了些银两便选择留在了江南。


    那些打仗的事儿被时间尘封消化,而我心目中的湘军小车永远不会绝迹。它是我曾祖父手推过的独轮车,它也是对那场战争和湖南山路的最好遥想。娄底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把它不远千里推到我家的?我的祖先用双脚板走过坎坷的山径,风餐露宿的平原,在炮火纷飞中攻城略地,唱起了铿锵的独轮车之歌。我的秉性中有崇山峻岭的坚强,也有长江大河的豪放,应该属于那样的湖湘子弟吧?


    《山地鹰》:


    呵,无数的山包  纷纷远去 / 翻转着  妄想着 裂变着 / 兀鹰的 起伏掀动了苍空与海洋 / 一双隆起的 眼睛 / 一次次地 贴近地平线 / 用闪烁的羽毛 连接了冬天 / 想象目标   涌动了西伯利亚的凌厉 / 采取一种势如破竹的突击 /总比 一场深山里的战争来得痛快 / 省去许多厮杀的 血腥


    和谢彦秋同桌。酒酣中的诗人热血沸腾,歪歪斜斜的站起来说:八妹,您把我领回湖南吧!那一桌的李炎光、徐景列夫妇,憨仲、永祥、光第、焕远、代琼、来勤、文明纷纷站起。我讲出了这个故事,把一杯酒朝向大陆的西部一干而尽。这一幕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也感动了我自己。我们的沟通和交流,往往只需要一次激情的碰撞。所有的来者都畅饮不拒,同样的心态涌动在文友们各各不同的表述中。

    而今的文学湘军,与沈从文、丁玲已属于二三代人的关系了。益阳的李炎光喝了很多酒,说出了:“文学从来不求名利,激情始终追逐真诚”,得到一致认同。这就是我们的《淄博宣言》。为了这个宣言我们愿意歃血为盟,为了这个宣言我们集体步行。五光十色的诸子百家曾在黄河故道争鸣,文学的理想也会使齐鲁成为民主的摇篮吗?淄博的夏夜分外温暖,儒风习习吹过了windows荧屏,链接了更多的天南海北的文友。

    一百五十年的祖先啊,您知道吗?我在梦里推着您的那辆独轮车,头顶着黑暗的天空,在无尽的荒野中摸索。我的脸上淌着劳碌的汗水,怀揣着一丝甜蜜的乡情,走着听着那咿呀的车轮碾路声。影影绰绰里,乡亲们都在向我频频招手。想到你走过的方向,我得到了无数颗星星眨眼回应。此刻,陡峭的时间变成一棵望乡树,在这白杨萧萧的夜晚,穿过了荒凉的国土,赋予了湘军后裔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

    萨特说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那场战争是合理的,一个民族的迁移是合理的,一个家族的由武而文的转变也是合理的。湖南曾经被称作中国的普鲁士,湖南也是炎帝的故土,天生具有河流的勇敢和山峰的坚定。历史的走向既是深邃无比的,也是凄美绝伦的,在黄河口的密林中发现:文化的脉络竟与河流相傍相生,把我们推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寻根之路。

    呵,是酒的迸发使我相信:在黄河集中不是偶然的。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黄河的泥沙凝聚了众多的理想、情愫、爱好、笔墨;长江的波涛推动了大地的革故鼎新;河流就是一个民族的征服和被征服史。而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一粒泥沙,不断地翻滚着、沉浮着,期待在新的潮流里自由闪光。我将继续推着我的文学小车,去寻找河流和我们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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