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常听父亲提起的一个军人称谓,就是“团长”。他曾无数次说起,他当兵时在内蒙古打坑道,一次上级派来了一位大官儿——他们的团长来慰问他们。团长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喜欢看书、爱好文学,就把他调到了团里当通讯报道员,虽然服满三年兵役父亲就退伍了,但自此他走上了文学路。那位团长是改变他人生命运的人,是他一辈子不能忘的人。
我认识的第一位团长,是河北某坦克团刘团长,那是2002年我刚考入军校参加军训的时候。刘团长脸色黝黑,头发很短,穿一身有点旧的迷彩服,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用我们女生的评价就是“真土”。他走路还有些跛,男生都叫他“瘸子团长”。在第一次内务大检查中,他把男生宿舍叠得不成形的被子直接从三楼窗户扔了出去,把女生宿舍乱七八糟的小玩具、小零食、化妆品全部没收。于是他又多了一个外号——“野蛮人”。第二天一早,他又抓到一个偷偷把没吃完的馒头扔掉的学员,便罚所有人站一个小时军姿。烈日当空,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我盯着远处宿舍楼的窗户默默数数,数着数着就觉得窗户渐渐放大,世界在眼前颠倒了。后来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人把我背到了花园的亭子里,等到眼前的一切再度聚焦时,我看到了刘团长站在我面前。我吓得赶忙站了起来,转身又跑到了队伍里继续训练。当天晚上的例行点名时,刘团长说,今天一个女学员让他很受感动,她在训练场上晕倒了本可以休息一天,可没想到她刚恢复意识就又跑回去了。然后他指了指我说,大家要向她学习。后来每次他见到我,都会笑着对我说,记得吃糖,别再晕倒了。而我从那时起,觉得军训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鼓励而坚强了起来。
直到一天晚上团里组织看电影《冲出亚马逊》,看到特种兵王晖经过残酷恶劣、超乎生理极限的训练,为中国在世界争得最高荣誉的时候,我深受感动,第一次有了成为军人的自豪感。此时,我看到了站在我旁边不远的刘团长抹了抹眼睛,一些晶莹的东西透过大银幕的亮光在他的眼里闪动。原来刘团长曾经也是一名特种兵,在广西海关配合边防警缉毒。一次执行任务时和战友一起被流弹击伤腿部,战友后来转业离开了部队,而他则努力进行康复训练重返军营,虽然腿有残疾但还是取得了军区大比武前十名,调到了这个有“装甲雄狮”之称的坦克团当团长。军训结束时,我获得了“军训优秀学员”的奖章,刘团长将奖章递给了我,微笑着冲我敬了个军礼,我立刻站得笔直,朝他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很用力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认识的第二位团长,是偏远山区某通信团白团长。大二暑假,学校安排我们去部队体验生活。据说白团长是当年的高考状元,学习很好。但是为了给贫困的家里节省费用,他填志愿时报了军校,毕业后分到这个大山沟里的通信团某连当排长,大学时的初恋女友嫌他分配得太偏远跟他分手了。后来他因为专业技能出色,才一步步从深山走出来,到了山脚下的团部当团长,娶了当地的一位小镇姑娘为妻。我们这帮文艺女青年当时都管他叫“悲情团长”,说要把他的故事写个唯美凄凉的爱情小说。我们每天和战士们一起例行训练,种辣椒、收茄子、喂鹅群,拔屋后那些总也拔不完的草。建军节当天,白团长领着我们和当地老百姓组织了一台“军民鱼水情”文艺演出。后来和他聊天,他告诉我说,他的家人对他很失望,本来以为家里飞出了金凤凰,没想到最后“凤还巢”,他又回到了农村。他的同学几次跟他说让他脱了军装一起做生意,可每次他拿着转业表,都迟迟无法下笔。因为从穿上军装那一刻起,他就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脱下这身军装。几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了转业的念头,只想着干好工作,带好兵,看管好通信线。他要当爸爸了,他说将来儿子知道他是军人,会感到骄傲的。暑假结束了,临别时白团长带着营长、连长、班长、战士们站在团营区门口挥手送行,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缩小成几个绿点。
我认识的第三位团长,是八一电影制片厂《我的长征》摄制组的“翟团长”。那时我刚刚毕业分配到八一厂生产部宣传发行处,又被处里派到了远在贵州的剧组去为电影撰写宣传稿。这位“翟团长”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团长,而是电影的总导演。电影的拍摄地就在红军当年长征的沿线,虽然70年过去了,曾经的荒郊野岭、恶水险滩现在依旧条件十分艰苦。在每天气温高达35℃以上、一阵暴晒一阵暴雨的野外,为了给大家鼓劲儿,导演开玩笑说:“你们喊我团长吧。”制片人打趣说:“您这个岁数应该叫将军啊!”翟导说:“那不行,我永远年轻,就叫我团长!”他让大家把自己当成冲锋陷阵的战士,拿出长征精神拍“长征”。湘江之畔,随着现场导演一声“开始”,几千名扮演红军战士的部队指战员踏上了浮桥,投入到奔流的江水中,炸点在他们身旁不断响起,掀起十几米高的浪花,场面激烈恢弘。70年前的湘江大战犹在眼前,年逾60岁的老“团长”振臂高呼,八一电影人冲锋在前,看着这一幕,我忽然热泪盈眶。原来电影是这样拍出来的,这电影里注入了军人真正的精魂,所以才能这样感动人、鼓舞人。
我认识的第四位团长,是内蒙古某通信团马团长。当时上级组织军队文艺团体干部下部队代职锻炼,我被分配到了内蒙古军区某通信团。这位马团长气宇轩昂,声如洪钟,十分亲切谦和,很有内蒙人气质,说话说到兴奋之处载歌载舞。他当兵时在内蒙古边防,提干之后成为内蒙古军区最年轻的连长,他在他手下的战士们眼里一直是偶像级别的人物。在那里代职的前两个月,我跟着他走遍了这个团管辖下的所有护线哨所。代职的最后一个月,我随马团长参加了一次军事演习。马团长全副武装,一声令下,各种高科技通讯装备铺陈完毕。我坐在指挥车里,看到一辆辆坦克呼啸而过扬起漫天黄沙,听到一声声火箭炮发出震天巨响。这一刻的真实战场,一定会令很多热血男儿痴迷不已,但是对于我这个女同志来说,看到马团长镇定、快速、娴熟地回应着一切情况,我深深感到身边有这样一群人在,虽此刻置身硝烟弥漫的战场,却如此安全和踏实。休息的时候,我对马团长说,您真是太帅了!马团长笑笑,指了指在前方作战指挥所里的几位将军,说:“总有一天,我要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