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那只蝈蝈
蝈蝈在我们地方是一种近乎绝迹的昆虫。我还记得我的那只蝈蝈,绿须长翎,双目圆鼓,六腿张扬,有种京剧武生的威风。在孩子们眼里,它可是个亲昵好玩的小东西。它能留给我们一点什么样的思考,恐怕会令人瞠目结舌。
我之认识蝈蝈比读书早多了。记忆里的蝈蝈,总是和母亲相关。秋天是多雨的季节。暴风雨从远处袭来,轰隆隆的雷电声中,小镇罩进一片漆黑。仅几分钟,长街淌成小河,天井涨得看不见一块砖,只有窨井口的水涡越旋越深。母亲率领几个小光头去后屋接漏,锅碗盆瓢摆了一地。雨把孩子们困在潮湿的街廊,只能玩过家家的游戏了。主妇们洗的衣服久晾不干。人们纳闷:小镇在雨的阴霾里,缺少了点什么?
这使人想到了蝈蝈。只要蝈蝈高唱,阳光便会莅临。若是秋潮涨岸,小镇还见不到一只蝈蝈,大人们便会抱怨北方的水旱之灾了。蝈蝈的故乡在北方。卖蝈蝈的北方人,黑黑的脸,瘦瘦的骨架,眼中透出纯朴的善良。一担百来付蝈蝈笼,吸引了小镇的大小观众。母亲是个佃农,她在贫困中孑立,担负着家庭的大部分责任。买一对蝈蝈,是我的母亲的心愿。在小贩的担子上,她挑得最为仔细,哪只蝈蝈能唱,哪只蝈蝈音弱逃不过她的眼光。每当哪天,母亲的手中拎回一付蝈蝈笼,一定成为我欢天喜地的理由。
在阳光充足的秋日里,蝈蝈叫得最欢。我与蝈蝈的稔熟,在于与它的亲密接触。每天我为它添食取秽,它似也认出了我,既不嘶咬,也不退避,只是睁着一对独特的金鱼眼,好奇地看着我。蝈蝈是北方汉子,南方湿漉漉的豆棚瓜地不是它的栖身之所。蝈蝈笼要挂在敞亮的店堂或燥荫的灶间。长途跋涉的蝈蝈瘦瘠喑哑,一如它的旧主。新东家要为它换一付漂亮的竹笼。蝈蝈尝到新鲜的毛豆,嫩丝瓜花,嗓子恢复得快,便毫不吝啬地奉献一支支动听的秋歌。
夏日永昼,蝈蝈的第一声歌词便蕴涵了风云滚动之急。联门排户的蝈蝈叫声蔚为壮观,组成了小镇的拉拉队,去催促午眠的农夫犁地锄草,困倦的伙计沿街叫卖。守到弦月爬竿、凉露分秋,蝈蝈减慢了节奏,闲闲地梳理一家家纳凉人疲惫的身心,引出几句年轻母亲幽幽的山歌。
和蝈蝈建立默契,会发现它总在人们的期待中登场,以一句平凡的D调起声,进入角色。它懂得有层次地喷涌、一抵高潮,便有股欲罢不能的勇气,随着一个鹞子翻身的音符辄然而止。一场演唱的时间长可半时,短则十余分钟。蝈蝈歌的韵律奔放。引吭高歌的蝈蝈,有如午厨切砧、刀刀卖力;跌入低音区,又似山间马帮的驼铃,随意而轻松。充沛着一种健康的放肆,游离出雄性动物寻找快乐的秘密。
蝈蝈笼下的婴儿是神情专注和镇定自若的,因为他们感受了一支洞达心灵的摇篮曲。在我家的小光头中,我最小,发育却最为健全,可以追溯到和蝈蝈的渊源。我当然也有发烧吵闹的时候,母亲和哥哥把我摁在了桌面,在我的反抗声中剥开小嘴,灌进几粒《唐拾义》,两三夜便可烧退肤凉。我的哥们可不简单。三哥烧得不省人事,躺在灶间泥土上三天三夜,母亲用了竹子熬油的土方,从牙关徐徐淌进才起死回生。二哥惊起风来双目反卡四肢抽搐,常常吓坏母亲,不得不求救于小儿科前辈曹玉明老先生。曹老先生红脸碧眼,一身肥肉,穿了飘飘逸逸的白熟罗短衫。双目炯炯地看了看昏迷中的二哥,捋起双袖,蘸了上好的白酒,从印堂、太阳到阳明、太阴、少阴终于阙阴几个穴位上下来回推拿按摩。跌跌搡搡地折腾一个多小时,二哥便定下神来,嚷嚷要喝水了。
孩子们的三灾六难咬啮着母亲的心。母爱的伤口在流血中一次次地安宁了童心脆弱的跳动。
蝈蝈叫能疗小儿惊风之论,始出香山堂药店的高老夫子。高药师躺在我家的理发椅里,任卞叔左一刀右一刀地刮脸。静悄悄的店堂里,卞叔的剃刀在他的面部地图上闪跃腾挪。眯缝了眼睛的高爷耳闻一路沙沙刷刷之声杀来。剃刀缓行时,便觉足下的蹬子变成了药店的药船盘,在铁槽里来去叮当;刀锋快步时又若手中的捣杆在药筒里咣当狂舂。此刻,我的蝈蝈重唱了卞叔的剃刀曲和高爷的研药舞,消磨了一程惬意的休闲时光。等到高爷红光满面地起身,刻意地捋一把山羊胡子,便瓮声瓮气地说:知道么,蝈蝈叫也是一味中药。蝈蝈有金石之音,裂帛之勇,能够扶正祛邪、调适情志、安顿小儿的烦躁惊厥哩。
蝈蝈的频率和人相近,人和蝈蝈的互动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怪不得高夫子常说:蝈蝈是通人性的!
我在蝈蝈声的感召里墩实地长大。理发店的明瓦投下一条烟囱般的光柱,看得见盛满了浮尘的游弋;光柱进了大水缸,又折成一个钝角,钝角里也有无数的水螅沉浮。蝈蝈声锻炼了我的耳聪,让我听见了这些小生物雪花掷地般的碰撞。天井里的青苔一片片地滑脚,只有一株鸡爪草绿得可爱,毫不在乎地从阴影中佚出。店堂左右两排大玻璃扁,画了大海轮船、大红公鸡。有一块写了“贺东乐理发店开业之禧”。落款朱松山恰与我的同学同名,他是谁?想与父亲的朋友一见终成泡影,两个朱松山的差别不得而知。父亲忙,很少回家,他的理教证书悬在玻璃扁里。母亲说:在理不动烟酒。我的小脑袋问:仅此而已?理教是什么宗教?
一个个哑谜留待日后的破解,四十年代底层的印象开始了我对未知世界的阅读。因为蝈蝈,复活了上世纪小镇优美的乡土风情。蝈蝈声给了我一种等待,一篇启示。
我们在母亲的阵痛中呱呱出世,我们的童年一直在母爱不安的颤动里宁静。是母爱的造山运动使我们能够永久地挺立。从最初的笨拙形态,到风风雨雨中独立不羁,我汲取了母性中刚毅的元素。那种对自由平等的渴望,与人为善的初衷来源于母亲耕耘的土地。母亲洒在田野的汗水,同样汇聚到亲子园的草地,灌溉、净化着童真的萌芽和人格的蓓蕾。水稻黄了,棉花白了,童真一天天成熟,园丁却变得如此衰迈。
我生命的星座由母爱撑起。童心是母爱的大地,母爱托起了童心的空间。蝈蝈声、鸡爪草、玻璃字画、光柱里的微生物、暴风雨倾泻的雄伟,许多有趣的事物,一起种植在母爱的沃土里。从无知到初蒙,我的童年并不寂寞,得泽于深厚的母爱。没有充分的母爱便没有完整的童年。只有在过早失去它的时候,我才清醒了我的狼狈:就在这一刹那,童年已变得多么遥远!
母亲和蝈蝈的故事浓缩成一段深深的乡愁。我对蝈蝈的宠爱杳如隔年的黄花,不可追觅。在童年的哪个寒冷的早晨,打开竹笼,看到我的那只蝈蝈五体僵直,噤若寒蝉,先是惊呼,后又惆怅。生态恶化,我的孙辈听不到蝈蝈的歌唱了,他们用不着为一只蝈蝈悲喜。在书包和电视玩具的包围中,缺少了对生命直觉的感悟和世界天真的想象。在物欲社会里,人心母爱日见失重,感恩节也串换了对象。我们处在什么样的困惑中?
这使我想起了早年的蝈蝈和劳累的母亲。难道我们不能改变自己?
二, 老街的背影
那条长长的灰黑色的老街罩在浑浊的夕阳里,小镇开始休闲。
这是冬季,与农事相关的一切商业活动,收棉花、粜稻谷、卖黄豆之类差不多完成,市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闲聊。除了茶馆赌场,长街也成为小镇妇人天然的活动场所了。麻雀们在檐瓦底下吱吱喳喳,啣了许多稻草毛毛在做过冬的窝。野狗们东吻吻西吻吻,到处寻找人们丢弃的羊肉骨头。港沿上连姜叔的馄饨担刚刚从弄堂里挑出来,他嘴里喊着:馄饨,馄饨,鲜肉虾米青菜小馄饨咯!引诱着孩子们馋馋的口水。
在黄黄的夕阳里,我发现那石子街横七竖八铺就的石块,到下午也晒不干,潮湿的街面弥漫着一层白菜的气味。这是个白菜的季节,吃白菜既没有北方的便宜,又显出市民阶层略为好过的日子。必竟他们不需要像庄稼人那样,到了冬天只有老青菜可啃。那时白菜是从外边运来的,何况酒席上厨师也用白菜垫底,装上肥肥的四喜肉和清蒸子鸡,提高了它的身价。到北方的白菜大量倾销,小镇一条街家家吃白菜,垃圾堆上满是烂菜帮子的时候,白菜就成为时令最便宜的蔬菜了。
湿漉漉的空气中飘满了白菜高洁寒爽的气味。我对着长街惆怅南望,母亲的背影匆匆远去。从这一刻起我就把时间埋入等待的长河。日头从东而西跳过了头顶,小镇的荫影罩住半街,光景早过了十里饭桌的时段,母亲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天黑时光才看见她梳着小绾子的身影从南巷门橐橐走近。我的心弦立刻松弛下来,迈开小步迎上前去。
母亲去远处总是这么来去匆匆,把她的背影留在了长街的永昼。
她的心似乎分成了几块__大部分给了田地和儿子,另外还有姊妹、亲戚、和朋友。她的时间被瓜分的干干净净,唯独缺少了留给自己的一块。她对家庭和朋友们付出了最为真挚热烈的感情。比如我小姨坐月子了,她一般是带些营养品亲去探望,后来她生了重病还派三哥和我扛了一篮子食品,走十多里路去看望。她要去耕种黄案的租田,看望贫困中的朋友,参加平民的葬礼,去庙宇烧香祷告神灵保佑平安。一点一滴地分割她的善心,就是对那些关系远点的人,她也并不怠慢。有一次她的干亲家母带个邻人来我家,一连下了十三天的雨,她们不好意思老提出要走,却被她挡住雨停后才走的。她给别人的是一片真情,所以留得住人家,大家从此也知道了我母亲是个那样豪爽的人。
西晒太阳从西爿街抛到东爿街,迎来一天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母亲和几个梳着同样的綰子,穿着大襟袄系着蓝围裙的邻婶们,挪条长凳按到街心,排坐在暖暖的斜阳里。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双布鞋底,抽起长长的线,把针往额上砭一砭,再插进鞋底,用针窝顶一顶,从另一面把线哗哗地抽出`扎紧。 我就像一条小狗,依隈在母亲的膝盖间,那些七八岁的小孩都一样地隈在自己母亲的膝间。我们皆以倚在母亲的身畔为乐事,觉得有个妈,且又都受宠而得到小小满足。不过,对母亲的爱演变成过度依赖,造成了我初期的性格缺陷。
听母亲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些小镇或田间的事,我毫不感兴味。倒是我母亲能讲一点佛教经文,什么<<刘香女宝卷>><<黄氏女宝卷>>的劝人为善的故事,能引起大家的趣味。母亲师从隔壁客栈的大学生蒋先生夫妇,学方块字悟性很高,短短两年已能阅读<<西游记>>。一册<<金刚经>>是她早晚的必课。我为母亲感到高兴的是:她由阅读烘托了周围人的精神世界;影响逐渐扩大到小镇的贫富妇女中,在不知不觉的场合中完成了内心的使命。
应该说她是虔诚的牧师,布道和督行她都做到了。对乞丐她从不呵斥,也不马虎,总是盛碗热饭热汤给他们,让他们坐下来慢慢吃。这大约也缘于她早年的乞丐经历吧。一个有名的讨饭有富有个瞎子娘,但凡她来了我母亲总要叫她先坐下来,喝口水,再盛上热饭热菜,让瞎子慢吞吞地吃。母亲就在旁慢慢和她唠喀,一点也不嫌她的脏臭。我曾毫无疑义地认为她们本来就认识,或许还是朋友呢。我有时忍不住要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告诫我:乞丐也是人,人没饭吃的时候最伤心了,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力帮助他们的。有一次母亲听到一个赌徒的妻子生下了孩子,家里揭不开锅了,就亲自掮了斗米去救急。每年除夕,她都要让我们小孩拿一点食品给港沿上那些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婆。而这些都是在她自己尚贫的境况里做到的。
在温馨的冬日里,连姜叔的馄饨担穿出弄堂,已经来在这群妇人小孩堆畔。他的叫卖声随着目光射向我们;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的一种诱惑。我甚至闻到了那虾米和肉的荤腥味,与青菜的清香味混合在一起,从那口担子上热气腾腾的小锅里飘了出来。孩子们一叠声要吃小馄饨,妇人们拗不过,只好掏出几个铜板,每个孩子都捧得一小碗。
这样的有太阳晒,有妈叫,有馄饨吃的日子,满街飘了白菜香味的时辰,在小镇极其平常。 形同南巷门的牙医广告,很快地被一个个相似而又不同的白天覆盖了。然而有一天,夕阳同样黄黄的,小街同样长长的,白菜的香味从南街飘到北街。街头有同样的一群纳鞋底的妇人。
我躲在理发店玻璃门的后边,窥视这珍贵的一幕。像有只无形的手掏空了我的心。又像身旁的店门断了主轴,滞涩得不能开合。我六神无主,在门后不知是欲进还是欲出?进去,缺了母亲的聚会我已是外人;回家,没有主心骨的家已永远定格了孤儿的处境。我惊醒地发现对我来说,过去的一幕永不再现了。在小镇所有的热烈场景中,缺失了我能倚靠的母亲的忠诚肩头,缺少了她为辛劳吞噬的瘦弱背影,我都只有无奈地退出。
而近在咫尺的店堂里,三张理发椅上或坐或躺地坐满客人,理发师小心翼翼地剪、刮、洗,以及他们幽默的对话,都与我离开了十万八千里。从此这个无母的家慢慢蜕化为一个心灵的牢笼,锁住了我的神主。尤其是每个星期天,更觉有无边的寂寞和惆怅,缠绕了我的心。有一次竟无聊到和一个同样大的孩子,去乱坟场搬弄那些死者的骷髅,来打发那些不知该怎么办的时间。
缺少母爱的童年,已不是真正的童年了;我知道,就在母亲去世那日,只一刹那,我的童年已离我远去。母亲热忱的所作所为,我已看在眼里已记在心里,深深地影响了日后的世界观。母亲虽然是个贫苦的农妇,她的遗产却是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使我一生享之不尽。母亲和她的朋友们用真诚善良,克勤克俭的劳作`学习`思考和行为,生活在一种丰富的感情世界里,筑起了一垛底层社会的光明之墙。至今,我仍能从里面窥测她们思想的流动和对道德尊重的欲望。
老街的夕阳终于沉落。凡失去了的东西,我们虽已找不回来,它却因了当初的平凡今日的重识而光彩煜煜地烛照后人,反响着那个时代的和谐声音。我对母亲背影的万箭穿心般地等待,实际上有一种怕失去她的惊恐。预示着有一天,她真会在劳累的行走中再也回不来了。母亲在第二年的一个芦花飘絮的深秋,永远离开了我们。使那些并不突出的冬日,成为我的童年经典,隽刻在描摹我多愁善感天性的浮世绘里。
三,寸草心
一望无际的麦地泛着绿色波浪,掩映着一队飘着白头巾`白襟衫的扫墓人。在空寂的春天的原野上,没有一声鸟啼,不见一只野兔的奔走。料峭的春寒就像一支利箭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悲哀凝滞在儿女们的眼睛里。当我们走出小镇市梢,就有人对队尾最小的我指戳,看这小人儿穿了这么大的孝服,白扎头快拖到地下去了。我掖着被风吹到天上的白头巾,怀着去见久别的母亲的神奇渴望,跟在最后,匆匆地默默地走近墓地。
某种意义上说,我到了九岁才脱离母体。此前一直在母亲的卵翼之下幼稚地成长。可是无情的病魔像一只残酷的手,终至掐断了母亲的喉咙,使她在喊不出一点声音的状态下撒手而去。我对她的骤然离去毫无准备,束手无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啼哭呐喊。她的去世,这样沉重的苦味主题,只能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去咀嚼`品味和消化,就像她年青时的乳汁一样足够我吮饮一生。
谁也没有一句话。到了墓址,只见新坟上去秋焚化的一个灰色衣包,四围插着青青的柳条迹痕犹新,仿佛就在昨天。不知是谁的第一声哭,触发大家忍着的悲伤,齐声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远离我们的悲痛一直从九秋漫延到次年春天,在祭祀她的第一个清明又一次集中爆发出来。风卷起燃烧的纸钱,在人群面前来回打了几次旋。我不禁想,这是母亲在显灵吧?
岁月流驶,我已是四十多的人了。母亲的墓,经过两次搬迁,已非初葬的光景了。第一次迁坟是1958年搞大跃进,活着的人要大兵团作战,所有的坟墓都要集中。旧家因母亲的死早已破碎,兄弟云散是母亲最不愿意看到的吧。父亲唤了继母的弟弟,叫做有才娘舅的,把我母亲和继母前夫的两具骸骨从棺中分别接入瓫中,迁入大队公墓。由此,故乡东小圩岸下就是我母亲的安息之所,成为我每常牵挂的地方。
这些年里我遍尝人间辛酸,更容易想到母亲年青时带大我们的不易。那一粥一饭的甘甜不都由母亲辛勤的劳作而来?那一丝一缕的温暖不都是母亲亲手缝补而成?她对我说过的许多话犹在耳际。小时我常与邻孩进他家柜台玩,她总要谆谆告诫我:不准拿别人家的一样东西。她要我们珍惜粒米,有一次二哥吃饭掉了米在地下,她硬要他一一捡回吃掉。父亲常年不在家,我佩服她那无比坚毅的苦干精神。一人耕种五亩租地,带四个小孩,还要管理发店。春种秋收,孩子上学,理发店师傅的饭食, 一样样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并不耽误。
年年春草放绿之时,我去拜祭对我恩情至笃的母亲。为母亲叩首焚纸,亲手拔去坟头的青草,添上一抷新的黄土;再用手掌抚平,轻轻拍击,也似儿时母亲拍我睡眠,直到熨熨贴贴。做完该做的一切,我仍不愿离开,似乎在母亲身畔多呆一分钟也是好的。 每次下乡路过母亲的墓地,都怀着对久逝的亲情的眷恋,和坎坷的人生道路的伤感,而伫立遥望,沉浸在良久的惆怅之中。好像对我的一点一滴,母亲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样,对她暗暗倾诉。
我想,她是那种深深地影响我的很少见的人。我性格中包含她的元素如此之多,正直`果断`刚强`开朗`热情其实都是她短短四十四年的生命印记。我能度过辍学的危机,运动的冲击,来自她的一部分的力量虽然已看不见,但她留给我的鲜明澄澈的印象,那般忘怀不了。
1974年冬,我还在农村插队劳动。父亲病危,我把他从继母那家接回,亲手调理。那个冬天又刮起一股平坟风。所有的坟墓如不迁走,将永远深埋地下堙没无闻。迫使社员们只有将祖先迁至自家宅旁一种选择。在一个萧瑟的冬日的午后,我局促不安地去东小圩。纵目诺大的坟场,早已千疮百孔,仅剩几首孤坟。我慌忙将母亲的骨瓶挖出,装进麻袋挂在自行车后。然后缓缓地由南而北向前推行。一路上怕遇见熟人,或远远避开,或颔首即止,怕被问出缘由横生风波。在过桥和岔道处,口中念念有词:母亲,母亲,跟我回去吧。
好的是从此我将母亲葬入后园苍翠的竹林中,再也不用这样颠沛流离了。父亲在那个年关老病缠身,不幸去世。遂此,父母同穴为这对贫困善良的农人的最后归宿。
转眼十五年又过去了,我插队后重返工作单位也已八年。三哥转业到县里,大哥也退休在乡镇企业工作。因文革中断联系的二哥,又从海外来信。一家人似乎由散而聚,母亲在日的兴旺景象又有了某种折射。旧家的檐瓦木柱,雨丝蛛网叠印到眼前,母亲从那样的场景中复出。我看到她秋天独自一人踩棉花,过度劳累迷迷糊糊,一头撞到墙上的痛苦神情;我看到她诵经念佛的不苟一丝的虔诚的黄昏;我看到她善待乞丐的真诚,与邻居们说笑劳作的爽快。我也看到父亲老实巴脚的为人理发的认真。两老生时未享一天福,留在儿子们的心里除了辛酸的回忆,不知有多深多长的悔与憾啊。
又是一年春草绿。今年清明,我请了半日假,约了两位哥哥,父母辞世以来,终于能歆受一次骨肉团聚般地祭祀了。可继弟说,当年迁坟仓卒,看到他父亲的骨瓶上竟刻着我母亲的名字。我们当然要纠正这个历史错案。为此三兄弟不顾乡间忌讳,毅然打开泥迹斑斑的骨瓶。看到那骷髅上白牙巉利的样子我并不害怕,反而感觉一丝带点亲切的神秘。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疼我,护我的唯一亲人啊!母亲的牙齿依然那般整齐,没有掉下一颗,这是她还年青的佐证;与另外一个掉落过门牙的人的区别一目了然。这使我们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三十年来。我们没有看错,拜错,痛错,想错我们的生身母亲啊!
人的一生中,最难忘的就是这种刻骨铭心的父母之恩了。他们经历的二十世纪上半页,老大中国风云激荡民生凋敝,老百姓的日子跌落万丈深渊,每个个人史无不血泪斑斑。为了养活我们,他们付出的辛劳不可计数。至今,既为人子又为人父的我,又何能报答于万一呢? 即使走遍天涯海角,即使回归白发暮年,仍在震颤那颗因苍老而疲惫的心。直到人的思念变成山的遥远和水的亲近,一座坟墓包容了最后的寸草之爱,就化为一种历史,消逝在乡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