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平对县长说:我不干了,坚决不干了!你能给我换个轻闲的地儿就换,不能换让我提前退休算了。县长笑笑:老游啊,我的游局长,这活儿就得你干,别人还真干不了!
这场对白在县长办公室已经上演了多次。没承想,侄子游震到信访办走了一遭,游局长却再也不提这茬了。这没头没脑说的啥事?咱还是从头说起吧:
游子平从部队转业就到了县信访办,先在接访股、干了几年转到办信股、后来才到办公室,几个股干过来,十年已经过去了,当年刚过而立之年的小伙子小游如今已是年届不惑的老游了,当然职务也已经成为副局长了。
局长由县政府办副主任兼任,所以信访办的工作实际是游子平副局长负责。十年信访工作,游子平变化最大的不是职务的提升,而是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深深的烙印:当年军姿标准、飒姿英爽的小伙子如今已经微微佝偻,当年一头黝黑发亮的头发如今已经变得花白,而变化最大的是脸上的神情,见人总是一脸习惯性的僵硬的笑,直到人家走过去好大一会儿了,那脸皮才被慢慢扯平。
这些年,游子平每年最神经紧张的时段是各级政府开会期间,那时段他得组织人手进行严防死守。游子平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汽车站、火车站,他得截访;当然市里、省里,乃至京城他也没少去,有时接到电话,半夜三更也得动身出发,他得去接人——游子平说,漏网之鱼总是难免的。当然,游子平只能私下里说说,这话千万不能让书记县长知道,书记县长知道了自已少不了一顿狠尅;这话也不能让手下人知道,知道了他们工作就更泄气。
和战友们在一起喝酒,游子平说:我他妈快被他逼疯了。游子平口中的“他”就是李运松。按说,游子平每年处理的信访件不少,就是群访每年也会遇到一两件,难办是难办,但是通过与各部门、各单位的协调配合,访民大多数诉求能得到解决;实在不好解决的,实施躲、哄、推、拖、劝、补等手段,也能消化一部分;特殊个案,请求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但是李运松是特殊中的特殊,游子平遇到了信访工作中最难的事情——缠访。从游子平上班第一天起,这一缠就是十年。如果算上游子平上班前李运松五年的持续上访,李运松已经和信访部门缠斗了十五年,当年的信访办如今也变成了信访局。
游子平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接待李运松的情景。那天早上,游子平精神抖擞地来到县信方办向信访办主任报到,刚见面,话还没说上两句,接访股干事小李跑了来,进门就说:“不好,李运松又来了!”话刚说完,主任马上站起身果断地说:“告诉他,我不在。”他想了想,觉得似有不妥,又对游子平说:“小游,你刚来,跟着李干事去熟悉一下工作。我得马上去开会。”主任关上门,匆匆忙忙向三楼走了,李干事摇摇头带着游子平往外走,迎面碰上一个中年男子。李干事马上说:“李师傅、李大叔,主任不在?”中年男子并不理他,一把推开他说:“不在?不在你往这里跑什么?他不在,老子找汪县长去。”李干事马上拦住他:“您消消气,到我那儿坐坐,喝喝茶,我去把主任找来行不行。”这样,李干事连劝带拉,总算把李运松请到了接访股,游子平也傻乎乎地跟到了接访股。李干事请李运松坐下,给他倒好茶,说:“您喝茶,有什么要求就跟游干事说一说,我马上去找主任。”李干事转身出了门。李运松大大咧咧地说:“他妈的,都跑了。你是新来的吧小伙子,那我就给你说说。”这一说就说了四个小时,烟也抽完一整包,眼看着过了十二点,游子平基本上弄清了李运松要反映的情况:
五年前,李运松在林业局下属的鹤峰林管站当伐区管理员,他发现伐区木材堆楞和发运混乱,特别发运没有检尺员签字,因此怀疑书记王天雨和站长杨爱军合伙盗卖木材,给国家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破坏林业生态环境。因此他三次向林业局实名举报书记和站长。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天深夜,李运松正在值夜班,几名蒙面大汉冲进林业站将李运松暴打一顿。李运松坚信此事是书记和站长所为。理由有三:一是事件发生在李运松举报之后;二是自己何时当夜班是书记站长一手安排的;三是同时值夜班的其他人员并未受到暴打,蒙面人打人之后并未盗走木材,因此这是明显的报复。事发后,公安局迅速介入调查,打人者也被抓获,不过他们只承认是由于平时到林管站购买木材时经常受到李运松的吃拿卡要,有意刁难,所以才报复他。打人者受到法律制裁,并承担了李运松住院期的全部费用。考虑到李运松是在工作岗位上受伤,林管站也对他进行了经济补偿。但李运松认为王天雨和杨爱军是主使,应该坐牢。他同时认为林业局和林管站官官相护,公安局被他们买通,于是开始到县里上访。信访办不胜其烦,在他上访的第三年与林业局协调,补偿李运松三万元钱。谁知李运松拿了补偿后随即提出了新的问题:为什么给我补偿?钱是谁出的?是不是要用钱堵塞住我的嘴?三万块钱少了!
话说完了,也过了吃饭的时辰了,李运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游子平只好说:“李师傅,您看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我请您吃个便饭。”李运松也没客气,随游子平明来到县政府旁的小吃一条街,走进店,在游子平点菜的当口,更没客气,让服务员上了一盘油炸花生,一瓶酒,在游子平惊讶的眼光中先自顾自喝了起来。
下午回到办公室,游子平去向主任汇报上午的情况,主任问:“走了?”“走了。”游子平想进一步汇报,主任摆摆手说,“走了就好。小游呀,中央提倡和谐稳定,所以信访工作很重要,要重点把握好几个原则,一是不要轻易相信对方的话,更不能随便答应对方的要求;二是不要让他们从你这里去找领导;三是坚持控制越级上访。其中的道道你慢慢琢磨琢磨。你是军人,部队里培养锻炼出来的,素质高,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好这份工作。”
以后游子平明就经常见到李运松,有时他一月来一次,有时来几次,有时信访办事先能得到林业局的通报,有时他是突然袭击,但是不管怎样,逢会逢节他是必然会来的,慢慢的,李运松就成了游子平的专门接访对象。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算不了什么,关键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运松的诉求不断增加,越来越多,一般干事股长,他根本不理睬,来了就直奔游子平的副局长办公室,几句不合,就直奔副县长县长办公室,这一来就让信访办极为被动。
看看李运松逐年变化的信访诉求:游子平接访第1年,李运松坚持要让杨爱军进牢房(王天雨已退休,因此李运松没有再提。),公安局组成专班对案件进行复查,结论跟五年前一样。李运松于是向公安部、政法委、国家信访局写信;第2年,提出杨爱军在退耕还林中虚报数量,骗取国家补助。林业局纪委组织专班进行调查,不属实。李运松分别向市纪委、省纪委实名举报;第3年,举报林管站领导班子在购置苗种时与供应商勾结,购买假种,造成损失。县、局两级纪委进行调查,不属实。李运松不服,在新浪网、天涯网发贴;第4年,杨爱军退休,李运松不再举报林管站领导,提出自己旧伤复发,不能坚持在林管站工作,要求调入林业局。局里同意李运松进行医疗鉴定,根据鉴定结论,未答应李运松的要求,经信访办协调,局里以李运松家庭生活困难为由补助其2000元;第5年,提出自己骑摩托车上下班,极不安全,同时林管站的工作环境造成自己的关节炎,要求给予补偿。此次李运松申请劳动仲裁。这一年,林管站和林业以仍其家庭生活困难为由分别补助其1500元和3000元;第6年,提出因工作场所的空调安装位置不当,造成自己的视力严重下降,要求在全国“两会”期间到公安部进行司法鉴定……
李运松的请求有的被上级在关部门依法退回,有的司法部门已经有了裁决。但在李运松眼里这些都是鬼扯蛋,而历年单位所给的各种名目的经济补助,他认为都是作贼心虚,而自己的要求一项也没有得到满足。
李运松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上访。现在他的标准行头就是一个双肩旅行背包,背包里有逐年增加的信访材料,有关单位和部门的鉴定书、通知书、裁定书,还有几本法律书。他对自己的诉求谈起来头头是道,引用起法律条款来倒背如流。只是他叙述的所谓事实大多是猜测和臆想,他引用的法律法规难免生拉硬扯。
李运松成了游子平的常客,这种“常”已经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楔入了游子平的生活。他可以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心所欲地找游子平,有时游子平一家正在吃饭,他突然出现在客厅;有时已经深夜零时,他的电话会突然响起。游子平不堪其扰,经常受到老婆的埋怨。就这样,游子平的头发变白了。白了也就白了,却每每还受到李运松的调侃:“哟,游局长真是操碎了心啊,头发都白了。工资涨了不少吧,哎呀,咋就不想想办法挪挪窝呢。”游子平气得在心里直骂娘。他三番五次去找了县长想挪挪窝,可是这窝还真不好挪,一是没地方去,二是没人愿意来。有时气急了,游子平在县长面前狠狠发一通牢骚,回到办公室还得继续干。县委书记换了几茬,县长也换了几茬,游子平死趴在这窝里硬是没挪出去。
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李运松我随时奉陪。游子平这样想的时候就有点悲壮,
侄儿游震从部队转业回来,见了游子平这苦大仇深的样子,硬是弄不明白叔叔这是咋了。这天晚上陪着游子平喝酒聊天,游子平几杯酒下肚,平时在单位里憋了一肚子的话就对着侄子唉声叹气说了一箩筐。末了,侄子安慰游子平:“叔叔,这事包在侄子身上了。李运松要是再来,你就通知我,你悄悄走开就行了。”游子平说:“你可千万别乱来啊。”“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有数。”
过了元旦离春节就不远了,李运松又该来了,游震就在游子平办公室候着。腊月二十二刚上班,游子平的办公室外面响起李运松欢快的小调:“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啊,家家户户……”边唱边走进办公室,一进门就热情的打着招呼:“游局长,老李给你拜早年了。”游子平脸上习惯地浮起一层笑来,说:“老李来了,来,坐,坐。”游震放下手中的报纸,从沙发站起身走过来,大声大气地对李运松说:“李运松是吧,我是新来的,以后你的事就交给我了。”李运松一愣,哼一声:“你他妈算哪根葱?滚一边去!”游震火了:“你敢骂我?”说着上前一把钳住李运松的双手,将他按在沙发上。李运松大喊:“游子平你他妈的让黑社会打老子,老子不活了?”再一看,游子平早已溜出了办公室。李运松放声大喊:“游子平打人了,游子平要杀人啊。”李运松一哭二闹三耍赖的招数大家早已麻木,尽管他叫得惨烈无比,却没有一个人过来观望。游震什么也不说,死死按着李运松瞪着眼咧着大嘴嘿嘿直笑。自李运松成为专业上访户十五年来,一直是大爷待遇,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待遇,心里就有些怕了,于是拼命扭动,想挣脱游震的控制冲出办公室,直奔县长办公室。他边扭边得意地想:“哈哈,游子平啊游子平,这回有你喝一壶的了。”扭动中,游震腾出右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短绳说:“老子捆了你丢到河里喂王八。”不料,随着短绳带出一张硬纸片来,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三级精神症证书”。李运松顿时变得手脚冰凉,口中连连说:“兄弟兄弟,领导领导,我听您的听您的。”到这时,一直躲在门外担心侄子弄出事情来的游子平才悄悄地走开了。李运松起了身,走出办公室,本来还想奔到六楼去找县长,看看身旁拿着短绳恶狠狠盯着他的游震,一溜烟了。
游子平走进办公室,看着地上那张《三级精神症证书》,猛然想起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的省城精神病杀人案,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李运松受此一闹,气急败坏,他没想到信访局竟然招用一个精神病工作人员对付他。这次,游子平摊上大事了,县长也吃不了兜着走。回到家,他找出几本法律书,查查找找,写写画画,准备春节前到省信访局甚至国家信访局一趟。当然,李运松作为一个资深上访户,有着丰富的上访经验,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次意外受挫,完全是太大意了,没有及时了解新情况发现新动向而采取新措施。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悄悄来到信访办,不过这一次他不敢直接到局长办公室,而是到了接访股,一打听,才得知昨天对付他的那个年轻人叫游震,是游局长的侄子,根本不是信访办的人。他在当兵时犯了精神病,被提前遣返,在市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刚刚回来,天天缠着闹着要到信访局上班。游局长怕他闹出大事来,今天一大早就送他到市精神病院去了。这小子,你说他不清醒吧,上车前还在叫着要是李运松再缠着他叔叔就绑了丢到河里去。
原来这年轻人不是工作人员啊,连临时工都不是,说起来,他也算是上访户啊。李运松听了,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小声说:“游局长不在,我就回去了。”
春节期间,李运松没到信访局。到了六月,远在深圳一家公司上班的游震给游子平打电话问李运松的情况,游子平说:“小半年没见了,端午节我代表信访局去他家回访,听他老婆说现在在林管站上班很少回家。”
游震说:“对付老赖就得有赖办法。要是见了他,你告诉他我在精神病院想着他呢,出了院要见他的。”游子平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
【作者:张春林(左岸清笛、左道),湖北宜昌车务段办公室职员,邮箱985765678@qq.com,电话13872639859,文学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小小说大世界》、《人民日报.新安全》、《民间故事》、《佛山文艺》、《上海故事》、《环球时报》、《燕赵都市报》、《湖北日报》、《三峡日报》、《三峡商报》、《三峡晚报》、《荆门日报》、《荆门晚报》等数十家杂志报刊;八月份以月,在《江南作家》、《深圳文学》、《烟台作家》、《小说大世界》、《东北作家》等三十多家微刊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