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的父母待孩子稍稍懂事,便总会对他们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其意就是希望孩子长大成人后能学成一门手艺,这样便可保证一生衣食无忧。尽管父母们也都有着让孩子在“诗书”中过上好日子的梦,可同时又觉得那梦毕竟遥远缥缈,相比之下,学成一门手艺,倒要现实得多,就好比一个仰望云端,一个俯视脚下。
艺人之中排名靠前的,当数石木二匠。因为人生凡事,当数起房造屋最为重要。村人总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鸟,总说鸟儿早晚总得有个窝。村人眼里心里的比喻,总是贴切生动,既不形而上,亦不高大上,只于平常事物中就地取材,却往往说得传神。既然起房造屋这么重要,石木二匠自然受重视。
石木二匠,或许同是起房造屋不可或缺之两翼的缘故,所以据说都师从鲁班。而又因时代越远、人事越觉神秘之因素,鲁班在后来已不仅仅是授业恩师,已经上升到神祇的位置。可以佐证的例子有三:一是每家每户的神龛上均有“鲁班先师”的位置;二是立房上梁之日,必定要祭祀鲁班先师,除了对恩师授业的感念,更是祈求保佑立房上梁以及主家日后生活的诸事顺利;三是据说世上留有一本《鲁班书》,该书涉及法术,若是谁有幸学成,就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就好比那黎山老母,就好比那樊梨花,一个人可以立起一栋房子,可以折下三根茅草作千里之外的杀人利器,可以让一锅豆腐再怎样添火亦无法煮熟。尤其说得有眉有眼的,便是说某家某年起房造屋期间,总是好茶好饭招待匠人,只是后来房屋落成要送走匠人时,因为杀鸡摆饭时未把全部鸡身奉上,由此怠慢了匠人,于是匠人便施法术算计主家,欲使主家行败落之运。可当匠人路上累了歇脚,打开包裹看时,未摆上饭桌的鸡肉全都齐齐整整地包在里面,于是匠人忏悔,复又急急返回主家重施法术以作弥补。总之,都是说石木二匠的神秘,说要对石木二匠行尊敬之礼。
石木二匠外,铁匠亦是人们所向往的职业。因为做犁做耙,打制锄头镰刀等一应农具,均离不开铁匠。并且村人之中,总不会缺少那么一两个会说古书的奇人异士,所以日常之间倒也听来了比如尉迟恭先是打铁后来成为唐朝开国名将的故事。再看那铁匠于火星四溅中,却能安之若素地指挥那看似凌乱、实则是行进有度的叮叮当当的铁锤时,往往还会恍惚觉得那铁匠说不定就是能统率千军万马、攻城掠地的尉迟恭转世亦未可知。再或者有可能就是那个乡间打铁的嵇康,那个留下“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的千古美名、蔑视权贵的高洁之士亦有可能。日常之需加上一份猎奇心理,使得一个铁匠铺几乎就成了村人闲来忙时都要光顾的地方,成了村里最热闹的所在。
骟猪匠虽然被视为“小儿科”,却也算得上手艺人,至少在村里行走,亦能混口饭吃。正二月里,骟猪匠往往不请自来。他们手里把一只铃铛摇得脆响,铃铛响起时,早有买回猪仔的人家守在他必经的路口等着了。到得主家,取来一盆清水,再把那薄而锋利的刀片在磨刀石上擦拭几下,两脚踩紧被主家捉上来的猪仔,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手术。后来我上师范读到《庖丁解牛》一文,便总是想起这样的细节,总觉得他们便是那“游刃有余”之人。骟猪匠一边把骟好的猪仔放回圈里,一边就对着主家唱起祷词:“对年对节三百斤!”祷词亦只此一句,旋律亦很随意,可主家听了却满心欢喜。于是除了付手术费外,总还要马上烧饭煮茶,热情挽留,如待贵客一般。
到我稍稍懂事,父亲亦曾希望我能一艺在身,饱暖一生。只是经他把脉后,认为凡是乡村手艺,于我均不适合。做石木二匠、铁匠我缺乏力气;做骟猪匠在他看来是实实在在的“小儿科”,为其他艺人所不屑。倒只是那“诗书”之梦,虽然遥远缥缈,但终究是“正途”,所以到我6岁那年,父亲便很郑重地把我送进了学校,之后无论生计如何艰难,他总咬紧牙关自己苦撑亦不把我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