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狗叫、鸡叫、麻雀喳喳。看见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漫天星子,换作太阳。又有云、有雨、有风。竹叶沙沙,每一片打着每一片,每一天挨着每一天。换来换去,一个个的相似人间。劈树、砍柴,迎着风向的柴刀随枝叶狂摆。从坛子里再多添半碗米,从灶洞里省着抽出一条干枝。柴米油盐,早早地,都是人事与人世的安排。独独此身,无处安放,无处安闲,恐惧忧虑,四散逃逸,却又永远逃不开去。
我总怀疑记忆就藏在所有人的眼睛深处,任你五十六十岁,天涯海角,总会有那么一刻,你的眼睛会暴露你所有的自卑自尊,自傲自矜。记忆的深处,总有着逃跑的姿态。我们有两只眼,一只长在过去,一只长在未来,它们交错地聚焦在现在,迷人而美丽。我们通过它们看到许多现在。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所有的根源与期望,通过我们自己,通过美丽而迷人的它们。还能从我的九岁时的眼睛里找到三角寺那个秋天夜里的一地黄桷树叶和那漫天的避不开遮不住的莹莹月色。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树长在身边,月亮挂在家的天空上,我在流落。世界是你的,而整个的你确确实实都是这个世界的。中午的三角寺小学,月光与落叶一并被时间扫除,广播里一遍一遍地播着《幸福与孤僻》,胆小鬼们一遍一遍地孤僻与幸福着。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一日看三回,盼望花开早。
一个冬天的傍晚,在走过的田埂上走着,朦胧的雾气漫过低矮的山包,天色欲亮不亮,将黑未黑。一老妇人拉着小孩儿从身旁走过,一边低声含糊道:“小心点。”就这样,看着他们踩着相似的步调,随着荒草丛生的田埂,蜿蜒,消失。那个小孩,不就是我吗?不就是我们吗?多少年后的我们,会不会同样拉着一个小孩,同样低声呢喃,执手相看,互赠喜怒哀乐,看见与未看见的,都不曾真正地厌。想到这,不禁难受起来。所有的善良与悲悯,都是切切实实的,都是现世的,它们在我们的每一个脚印下,每一个生活的重压的脚印下,雨水干后,泥泞路上,兀自伫立。这世上真有不一样的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脚印吗?没有,没有的。我们越发地像我们的父辈、祖辈,我们接过坚毅、勇敢,有时传递下去,有时又一不小心弄丢了,四下找寻,只白茫茫一片。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们,每一个的我们,每一刻的我们。我们早早晚晚,就是这样消失在田埂深处的,连那兀自伫立的脚印,也重新化归土地。望不到边际的夜色袭来,终究袭来了,一点也不柔,一点也不朦胧。听见风吹来,从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吹来,一丝丝、一缕缕,不强、不硬、不绝,无孔不入。
风拍打出所有的情绪与思念,又顺带把它们捎走,捎向不知道的远方。这些念头会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彻底消失。门在风中犹豫着,它不能被捎走,也很犹豫,一会儿关,一会儿开,就是坚定不起来,像那些思念与情绪。有一天,我们都会没了的。门依旧犹豫,风依旧吹着。
整片整片的竹林,都沙沙地响个不停,整夜整夜的风吹打着。灯光消失在风声里,只能从窗口看到竹尖摇曳不停。按下灯钮,眼睛也消失在黑暗中。狗都不叫,只留下想象,只能想象。呜呜声响,世界属于你,你属于风,我不知道风从什么时候吹来。
一滴,两滴,三滴……从竹尖滑落,从彼此拍打的叶隙逃逸,雨滴开始打在屋瓦上、铁棚上、窗户上……这样的夜晚,属于风雨与海洋的夜晚,藏匿了多少久远的气息,这些气息正在一呼一吸之间,深深地镌刻进我们的血液里、骨骼里。血依旧是千万年前的颜色与温度,骨骼也如千万年前一样,有时坚硬,有时脆弱。我们身上带着它们的气息,自久远的海洋里涌来的气息,它们一点一滴地汹涌澎湃,像那么多世纪过去依旧遗留下来的善与恶,仍旧在庸常的日子里毫不停歇地涌动着。窗户上零散的雨水划出风的痕迹,滑到发尖,滑到骨髓深处,风带来太古的气息,并着滴滴汹涌的深夜的雨,是否唤醒了沉睡久远的记忆?远到祖先刚刚从海洋爬上陆地,远到大地长出山峦,山峦长出草木虫鱼,又有稻黍稷麦灿然一片。万物都在沉睡,在风中沉睡,连记忆也是。沉睡在风中的记忆都会消散,晴朗的天,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在逐渐消散的风里,看着久远前的祖辈走出大海,走向山川大地,背负善良与罪恶,从远方走向远方。我是如此深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地,这些人,这些传给我们沸腾血液与坚硬骨骼的人,他们又从远方走来,走到梦里,走到床前,推开窗户,又被一阵风吹散。
又是一个雨天,雨落得那么匀称,风吹得那么匀称,一代一代的我们的日子,那么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