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应邀赴俄,参加在鞑靼斯坦共和国首都喀山举办的“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Аксенов-фест),其间的见闻和感触也像文学音乐节的日程表一样满满当当。
阿克肖诺夫是20世纪下半期最重要的俄语作家之一,是所谓“六十年代作家”的代表人物,喀山是俄联邦鞑靼斯坦共和国首府,号称“俄国第三都”,将这位作家和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很简单——喀山是阿克肖诺夫的故乡。1932年,瓦西里·阿克肖诺夫生于喀山,其父是苏共喀山市委负责人,其母叶夫盖尼娅·金兹堡曾是喀山师范学院教师,后成为著名作家。1937年,阿克肖诺夫的父母双双被捕,被判十年流放,阿克肖诺夫被送进孤儿院,后跟姑妈长大。1956年,阿克肖诺夫自列宁格勒医学院毕业后开始写作,1961年以中篇《同事们》成名,次年更以长篇《带星星的火车票》走红,成为上世纪60年代最重要的苏联小说家之一。1979年,阿克肖诺夫因参与编辑文学集刊《大都会》受到抨击,被迫退出作协,并于次年流亡美国。他在美国的大学执教,同时进行积极的小说写作,陆续发表《灼伤》(1980)、《纸上风景》(1982)、《克里米亚岛》(1990)、《蛋黄》(1991)、《莫斯科故事》(1991-1993)等重要作品,由此成为世界范围里最受关注的俄国侨民作家之一。苏联解体以后,阿克肖诺夫重获俄罗斯国籍,长住莫斯科,2009年去世。
喀山很为有这样一位文学之子而骄傲,2007年,在阿克肖诺夫75岁诞辰之际,喀山市长梅特申向作家建议在喀山举办一次以作家名字命名的文学音乐节,获得同意,作家本人也参加了活动。这次艺术节的圆满举办使喀山市政府深受鼓舞,决定把这项活动制度化,每年一届地办下去,时至今年已是第11届。
这是一场又一场的文化狂欢节,也是一次又一次的文学造神运动。2008年,文学音乐节组委会开始颁发以阿克肖诺夫的小说标题命名的“带星星的火车票文学艺术奖”,奖励对象为喀山本地和俄罗斯各地的青年作家和艺术家,其中的一些获奖者如今已享誉文坛,如《祖列依哈睁开眼睛》的作者雅希娜;2009年,悼念刚刚离世的阿克肖诺夫成为文学音乐节的主题和基调;2010年,位于喀山马克思大街55号的阿克肖诺夫故居被辟为博物馆;2011年,发表阿克肖诺夫作品最多的莫斯科《十月》杂志开始主持文学音乐节的活动;2015年,喀山市中心的一座街心花园被命名为“阿克肖诺夫花园”;2016年,一座别具一格的阿克肖诺夫纪念碑在阿克肖诺夫花园落成,纪念碑上并无他的形象,只有他的帽子、大衣、座椅和宠物,因为据说阿克肖诺夫拒绝“偶像崇拜”;2017年,这座花园里又增添了新的装饰——由阿克肖诺夫生前三位好友叶夫盖尼·波波夫、亚历山大·卡巴科夫和伊琳娜·巴尔梅托娃赠送的三把铜铸椅子被摆放在阿克肖诺夫花园。波波夫送的椅子上刻着“大都会”的字样,因为波波夫和阿克肖诺夫都是《大都会》集刊的参与者;卡巴科夫送的椅子上刻着“我的弟弟”的字样,这是根据小说《带星星的火车票》改编的电影名称,2011年,卡巴科夫还曾与波波夫合作了一部题为《阿克肖诺夫》的回忆录;巴尔梅托娃送的椅子上刻着“莫斯科-蛙蛙”的字样,这是阿克肖诺夫一部小说的题目。
今年的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特意选在阿克肖诺夫生日(8月20日)前后举行,共有数十场活动,有新闻发布会、图书首发式、学术研讨会、大师课、作家见面会、公益讲座、电影展演、画展等等,令人目不暇接。阿克肖诺夫的肖像悬挂在城市各处,他的故居博物馆里人头攒动,当地媒体的报道连篇累牍。在为期一周的文学音乐节期间,我应邀参加的活动就有八九场之多:19日上午在阿克肖诺夫故居博物馆出席新闻发布会,当晚在喀山文学咖啡馆参加作家见面会;20号下午在文学大会做题为《中国的阿克肖诺夫:〈带星星的火车票〉的两个汉译版本》的发言,之后接受《喀山新闻报》采访,当晚在夏里亚宾广场朗诵普希金诗作;21日上午接受俄罗斯和平基金会记者专访,当晚在鞑靼斯坦卡马尔剧院大型音乐文学晚会上致辞并朗诵诗歌;22日下午在喀山市立图书馆做《俄国文学与中国》的专题讲座;23日中午出席赠书仪式,将我作序的《带星星的火车票》中文版赠与阿克肖诺夫故居博物馆馆长伊琳娜·阿克肖诺娃。
喀山地处欧亚交界处,原是鞑靼汗国首都,建于1005年,其历史远超俄国的“双都”莫斯科和彼得堡。1552年,喀山被向南扩张的俄国沙皇伊凡雷帝攻占,守城军民全部战死,鞑靼汗国从此灭亡。莫斯科红场上著名的圣瓦西里彩色教堂,就是为庆贺攻占喀山而建造的。苏联时期,喀山得到快速发展,尤其在二战期间,大批工厂从苏联各地迁至喀山,使这里成为全国的工业中心之一。苏联解体后,喀山一度是声名狼藉的犯罪之城,但到21世纪,喀山却发生巨大变化,相对自主的地方政权的积极运作,雄厚的工业基础和相对宽松的贸易环境,良好的人才储备和伊斯兰世界的有力支持,使得该城的发展速度在俄罗斯名列前茅。相继举办的几次大规模活动,如2000年因喀山克里姆林宫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而举办的庆祝活动、2005年的建城千年纪念活动、2013年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等,将于明年举办的俄罗斯足球世界杯,喀山也是承办城市之一,这些都使得喀山的面貌焕然一新,喀山现已成为俄罗斯、乃至欧洲著名的旅游胜地之一。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喀山努力打造城市的文化形象,每年举办各种文化活动,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就是其中的重头戏之一。
喀山是东西方文化的相遇之处,是伊斯兰教和东正教的并存之地,也是俄罗斯人和鞑靼人的共同家园,目前城里的居民中,俄罗斯人和鞑靼人各占一半。由于地处俄罗斯腹地,不与其他国家相交;由于俄罗斯的统治已延续数百年,这里从城市建筑面貌到民众生活习俗、从语言到文化的“俄罗斯化”似已完成,喀山与俄罗斯的其他城市相比并无二致。但是,这里毕竟是一座由鞑靼人创建的、至今依然居住着众多鞑靼人的城市,民族意识仍随处可见,随时可感。俄罗斯风格的克里姆林宫里,赫然耸立着一座崭新的清真寺,与东正教大教堂比肩而立,这是1995年由时任鞑靼斯坦共和国总统沙伊米耶夫签署命令建造的,耗资5亿卢布,其中既有地方政府拨款,也有民众募捐和境外伊斯兰国家资助。清真寺特意选在当年被伊凡雷帝摧毁的清真寺原址上重建,且以当年率众抵抗伊凡雷帝并战死疆场的最后一任伊斯兰教长库尔·沙里夫的名字命名,为历史“翻案”的意味十分明显。据说,或许是为了安抚俄罗斯居民的情绪,沙伊米耶夫也下令重建与喀山城隔河相望的另一座俄罗斯古城斯维亚什斯克,这座古城正是当年伊凡雷帝为攻打喀山而建造的前沿基地,后逐渐荒废,鞑靼斯坦人将古城修葺一新,并成功地使其于今年7月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斯维亚什斯克的东正教教堂与喀山克里姆林宫的清真寺隔河相望,构成某种对峙中的平衡。在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的重要活动上,本地官员在致词时总要先用鞑靼语说上几句,然后再用流利的俄语切入主题。喀山市区随处可见俄语和鞑靼语的双语标识,与俄罗斯国旗比肩而立的鞑靼斯坦国旗也颇为醒目。在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期间举办的文学大会上,当地诗人、作家和文化官员在发言中谈论最多的,却是如何弘扬鞑靼斯坦的文学和语言。几乎每位喀山的鞑靼族作家都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国翻译过鞑靼斯坦文学吗?您能把喀山当代作家的作品译成中文吗?在喀山这座城市和谐交融的文化氛围中,其实也隐含着某种关于民族文化生存现状的焦虑。
我在卡马拉剧院晚会的致辞中说道: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一年一度在喀山举行,并非完全因为这里是阿克肖诺夫的故乡,有可能还因为,阿克肖诺夫的创作体现了喀山这座城市的文化特质。这两者都是一座沟通的桥梁,阿克肖诺夫用自己的创作串联起俄罗斯文学和世界文学,串联起俄罗斯文学的不同时代,而喀山则用自己的包容串联起了不同的民族、宗教和文化,这就是阿克肖诺夫这位作家在世界文学中的历史意义,这就是喀山这座城市在世界文化中的现实意义。
阿克肖诺夫偶然地出生在喀山,他在喀山度过的童年似乎也无幸福可言,可他却认可喀山这座故乡城,在其作品中多有描写,他也接受了喀山的厚重馈赠;喀山作为一座已基本被俄国化了的鞑靼古城,至今仍存有弘扬本民族文化的雄心,可它却将阿克肖诺夫这位“俄语作家”当成自己的文化名片。一位作家和一座城市之间,因而形成了这样一种既温馨又微妙的关系。阿克肖诺夫之于喀山已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阿克肖诺夫文学音乐节的举办反映了喀山这座城市追求文学品位、提升文化形象的勃勃雄心,同时也折射出鞑靼斯坦民族文学和文化欲借船出海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