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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的位置:首页 >> 小说• 散文 >>  小说 >> 卜一讲故事:初心
    卜一讲故事:初心
    • 作者:卜一 更新时间:2017-08-30 03:55:3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133


     济宁夏时叫任国,秦时称任城,元朝设济宁府,后来不知怎么又改成了济宁州,这个故事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讲给我的。

     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在济宁南一百里的一个村庄生活,村里人不称爷爷为伯伯或叔叔,都称他“先生”。爷爷写得一手小楷,力透纸背,前年我去档案馆查资料时无意间发现了爷爷当年的笔迹,岁月的墨香沿着时间的缝隙浸入我的内心,泪水涟涟……用手机拍了发在朋友圈里,结果一些艺术大咖们感叹万千,功夫字啊!上海的丁白、单县的秦闪云、济南的刘存刚、中国文联《中国艺术家》的冯楚、中华诗词学会的张脉峰、中国书协的张弢、北京的白马、省文联的孔维克,等等,一干兄弟,激动莫名!爷爷除务农外就是读书、写字,有时在月光的晚上吹一曲箫曲,把个村庄吹得鸦雀无声,甚至连门前的看家狗都不叫一声。爷爷还有一个好,给人说媒。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光棍多,爷爷总是这里打听,那里询问,给村里几十家人撮合成亲,也是功德了。

     那是七十年代一个秋天的下午,爷爷背着草筐从鱼城的土路上回家,身旁跟着小脚的奶奶,他看见我,招招手,我也发现了爷爷,当即猫腰准备开溜,这时的爷爷并不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不急着打开,高声说,这个白馍馍不好吃!我一听是白馍馍,腿就不听使唤了,乖乖地走到爷爷面前,爷爷叫我夜饭去他家里吃,给我讲故事。

     那时的白馍馍真是香,吃一口,心都香透了。月亮上来了,奶奶戳着爷爷的影子,这一群孩子,不能讲吓人的!爷爷说那是,奶奶才放心地串门去了。

     我家村南有一条河,向东流入微山湖,清末黄河决口,水患过去,一条水印就留在了鲁西南的大地上了。发水的时候,水面宽到五、六百米,夏天是人们洗澡避暑的好去处。北岸的李家庄,离河近,取水方便,收成也好。这年秋天,李老成拄着拐杖,来找老赵头,进门一声笑,可了心事了,大儿的亲定了。老赵头抱拳恭喜,随后值酒痛饮。李老成的大儿是个瘸子,话少木讷,农活闲时,打铁营生,镰刀、锄头、耙,方圆十里,都知道他的铁活实在,整天在火炉边熏烤,浑身像个黑铁蛋似的,姑娘家不正眼看,娘们家也不瞧一眼,一晃36岁了,光棍一人,这不,愁坏了李老成。说来也是姻缘,李家庄东边的陈庄,有个叫草儿的姑娘,家里家外干得一手好活,孝敬温顺,相敬邻里,尤其是她的皮肤,白里透红,水嫩细滑,一双眼睛水蜜桃一样流转百媚,那个美真叫个销魂。城里来提亲的,络绎不绝,每每此时,她总是低着头,咬着辫梢,一声不吭。提亲的渐渐少了,36岁,也就只剩青春的背影了。草儿父亲早年丧妻,就指望这个唯一的闺女,看到闺女不愿意,也只是低头叹息。秋收完了,粮食装到囤里,草儿泪就下来了,她跪在父亲面前,爹,俺不等那个人了,俺不能看着您老操心,俺要找个人家。草儿父亲扶起女儿,他知道女儿口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是陈家的陈未,在黄河水利学校上学,每年假期陈未都回来,那时的草儿像个幸福的糖果,黄河故道上留下了他们散步的脚印,树林里飘着他们鲜活的歌声,后来的一年暑假,陈家搬走了,据说陈老伯是一个大学的教授,老伴被批斗而死,他和陈未相依为命,平反后回到了城里,陈未在搬家前的一个夜晚,对着漫天的星星,搂着草儿的肩膀,草儿,你等着我,不论海角天涯,我都会回来。一晃十年过去了,陈家的“那个人”还是不见踪影……女儿指指李家庄的方向,就是那个铁匠“黑铁蛋”了。

     李老成已经喝醉了,老赵头还是让他喝。对于生活在底层的男人,高兴一次、忘情一次是多么的不容易。

     草儿嫁到李家庄的时候,院子的柿子树挂满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黑铁蛋”只是咧嘴笑,仿佛做梦一样。新婚的生活总是短暂的,柴米油盐才是生活的主题。这年的农历十月初一,在济宁一带,是回乡祭祖的日子,草儿沿着黄河故道的北岸回家,给早逝的娘亲烧纸,一阵凉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头有点晕,烧完纸她告别了父亲,回到李家庄。晚饭是瘸着一条腿的铁匠丈夫做的,草儿胡乱吃了几口,就上床休息了。这一夜,草儿高烧不退,第二天人就疯癫起来,说话语无伦次,白嫩的一张脸也变得煞白,李老成赶忙让儿子去请医生,两个月下来,人日渐消瘦,不见好转,医生摇着头,草儿的父亲也是寸步不离,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每日祷告不停。看不好医生,老赵头找到李老成,三杯酒下肚,李老成大哭起来,医生也看了,草儿娘亲的坟也圆了,草儿却瘦成一棵草了。老赵头拍拍泪人一样的李老成,乡谚里有:“十月一,鬼下坡,逮住小孩捏窝窝,逮住大人下汤喝。”草儿是不是中邪了!李老成抬起头,来不及擦干泪水,老赵头,你说咋办?要不找找我亲家,他在故道方圆名气大着来!

     亲家姓布,黄埔二期的高材生,没少杀日本鬼子,解放军打济宁州时,他是国民党的大校,没抵抗就被俘虏了,文革挨批斗,腿瘸了一条。唉,鬼子没打着他,倒叫红卫兵打着了。

     第二天请来了布先生。先生拄着一根拐杖,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透出一个老者饱经沧桑的凄凉,这是一个历经风浪而时运不济的人。李家庄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又何尝不知,这种病是精神深处的黑洞造成人的肉体与心灵出离撕扯的结果。看到瘦成一棵草一样的草儿,衣衫不整,目光迷离,他摸摸她发烫的额头,一言不发,走回院里,逡巡四周,来到大门外,对铁匠说,你打造一根铁矛……如此这般,看天意吧!信则有。说完,转身上了来时的牛车,李老成准备的礼物被他扔了回来。

     夜深人静,铁匠依照布先生的吩咐,在另一间房里守候。半夜时分,草儿身体剧烈抖动,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嘴里还唱着歌,仿佛回到了青春少女时期。铁匠和李老成攥紧手中的铁矛,闪身冲出房间,直奔草儿的卧房。卧房里漆黑一团,突然没有了动静,铁匠和李老成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卧房的各个角落,生怕漏下什么。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只有睡着的草儿极微弱的呼吸让人可怜!

     一连半月,草儿只是以汤水维持,整个人仅剩下一身骨头架子。

     冬天来临,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飘落,傍晚雪停了,月光拂照,大地一片宁静,不时地几声狗吠反而把宁静衬托得更为静谧,乡间的雪夜充满诗意与乡愁。一串蜜语仿佛从遥远的天空传来,到处都是鸟语花香,草儿的歌声犹如天籁之音,给这个寒冷的乡村之夜增添了一抹温暖的气息。铁匠和李老成来了精神,他俩蹑手蹑脚,听了一会儿,只见在草儿的上方有一块白布像旗帜一样飘来飘去,铁匠大喝一声,哪里跑?那白布猛然立起,向门外扑去,铁匠和李老成也不怠慢,夺步而出,空空的院落只有白白的雪……

     爷爷讲到这里,呡了一口茶,月亮已经偏西,银辉洒满我和小伙伴们的周围,我第一个发现爷爷不讲了,我还看到奶奶和村里的一大群婆姨不知啥时来到院子里,都大张着嘴,接着讲,想憋死我们?爷爷说,天不早了,各位请回吧!奶奶踮着小脚过来给爷爷续水,老头子,是不是我得动动规矩你才讲?爷爷说,不敢!

     白布的白和雪的白,使铁匠和李老成分不清出击的目标,他俩在院子里团团转,那方白布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瘸腿的铁匠使出最后的力气,把铁矛掷向靠墙移动的一片白影,只见一个身影越墙而出,向南遁去。闻声赶来的老赵头和几个近邻,挑灯近前一看,钉在墙上的是一件白布衫,其它一无所有。赶到院墙外搜索,大冷天惊出众人一身汗,墙外没有任何脚印的痕迹。草儿还在熟睡中,她的气色好了不少,脸上有了一丝红润,铁匠松了一口气。

     北方的雪总是一场接一场,故道的冰有一尺多厚,进入腊月,忙了一年的农人该是歇歇脚、唠唠家常的时候了,老赵头踏着雪,怀揣着一瓶酒来找李老成,铁匠忙着在厨房炖菜,俩老人就着一碟小菜慢慢对饮,这时只听熟睡的草儿大呼:赵叔,救救俺的孩子!李老成的泪立马下来了,多好的闺女,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老赵头不接李老成的话茬,他说:草儿,俺听着来。想救你的孩子,你得听俺安排。草儿哦哦……这是一管白线……接着老赵头把一杯酒干了个底朝天。

     腊月初八,刮了一天的风在夜幕降临的时辰慢慢停了下来,远处的雪野随着故道的起伏,好像一条雪龙蛰伏在鲁西南平原,李家庄在这条雪龙的腹部,宛如一条冬眠的小蛇,瘦长的街道散落着百余户人家,错落有致的房舍仿佛小蛇的斑纹,没有一扇窗户亮着。此时的草儿已经两天没有进米水了,一张皮包着的骨头倔强地撑起她生命的坚强,一头乌发凌乱着女人曾经的美丽,下陷的眼睛有一滴泪水流下来。孩子!这个天外之音似一串惊雷,在她心头炸响,草儿唱起了歌谣,那一曲曲黄河故道流传的歌谣,气息微弱,但草儿一曲一曲地唱着……铁匠和李老成只是摇头,在寂静的夜里,任泪水肆意地流,草儿,苦命的人儿!

     太阳唤醒了乡村的人们,老赵头的酒早就醒了,他急急慌慌来到李老成家,老成哥,草儿有救了!李老成赶到门外,老赵头指指院墙处,你看,那是什么?李老成瞪大眼睛,摇了摇头,啥也没看见。再看看,仔细看,老赵头兴奋地说。李老成往前走了几步,啊,是一根白线。快来人,快来人。邻居听到招呼,很快聚集了十几人。老赵头吩咐众人,顺着白线往前捋,十米、百米……众人来到故道的河床,往前走就是一尺来厚的冰层了,老赵头继续前行,在离岸二百余米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冰窟窿,三九严寒也没封冻,水眼里冒着热气,老赵头站在旁边,天意啊,这么冷的天,这里竟然有一个水怪,孽障。

     铁匠站在最前面,按照老赵头指定的方位,他将一把自己打制的铁钩沉向水底,一下、两下,手里明显地沉了许多,铁钩钩住了东西,众人慢慢往上拉,快浮出水面了,是个人,一个溺水的人,不是什么水怪!众人长出了一口气,很快把那人拉出水面。那人脚穿一双解放鞋,蓝裤子,上身赤裸,看来这个人是去河边洗刷上身时不慎落水。

     把他的上衣穿上吧!乡亲们被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声音惊呆了,那不是草儿吗?穿着一身白衣的草儿竟然踉跄地走了过来,泪水流在她清瘦的脸庞,马尾辫束着一条白绸布。铁匠瘸着腿,滑滑跌跌跑向草儿,草儿,草儿……铁匠接过白布衫,正是他用铁矛刺中的那件,不知什么时候,刺中的破处已经用补丁补上了,不仔细看,那补丁还真看不出来,可见这针线活做得多么精巧。他是陈未,好好把他葬了吧,草儿幽幽地对铁匠说。乡亲们这才缓过神来,低头细看,不是陈未,这个人不过二十五、六岁,陈未活着也得三十七、八了,草儿不会说胡话吧?

     是陈未!草儿忧郁的目光扫向乡亲,十年前,陈家搬家进城,路遇洪水,陈未把父亲救出,自己却因体力不支,溺水而亡。此时的草儿坚定而决绝,他顺着故道,一沉就是十年,尸体不腐,海誓山盟的誓言不弃。

     …………

     十个月之后,草儿给铁匠生下一个大头儿子,李老成喜极而泣,在和老赵头喝过孙儿的生日酒后,便微笑着离开了人世,死前,他拉着铁匠和草儿的手,把陈老伯和陈未的坟迁到李家坟吧!

     转眼十八年过去,草儿俊俏的面庞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日渐斑白,当他拿着儿子黄河水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那曲故道的民谣便悠悠飘来……

     

    卜一说:当一个人把初心种在了初恋里,世上就没有什么能比过一个人活在另一个人的梦里!忘记吧,但又有几个凡人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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