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一个羊屎蛋也能坏一锅汤,这不是传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与女人性命有关的故事。
这是一个渐行渐远而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年代。尽管劳苦大众翻身做了主人,但思想依然守旧,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才能当主人,而做媳妇则是谁都能翻身唯独自己不得翻身。可怜的雪儿就是这样一个生在新社会的旧式小媳妇。
雪儿本分的很,生在农村的她从来都是不讲究吃穿,朴实、勤俭,不惜力气。自从做了贾家的三儿媳妇,她总是默默地、踏踏实实地做活,不知偷懒为何物,不多言不多语。她知道,在贾家,婆婆就是一个王熙凤,能说善道,手段毒辣,再加上几个妯娌的鄙视与挤兑,她整日忐忑惴惴,唯恐一个不留神惹谁不高兴,吃不了兜着走。
家里的饭照例是妯娌三人轮流做的。每逢这天,雪儿总要早早起床,借着黎明熙光将缸里的水挑得满满的,把鲜嫩碧绿的蔬菜摘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然后生火做饭,喂猪喂鸡,吃饭后再去放羊。即使如此,也免不了婆婆的鸡蛋挑骨头,轻的狠狠骂一顿,什么笨蛋、骚货、懒熊之类的话如同渴了喝水,顺嘴就来。重了就罚,要么就打,家里的笤帚媳妇打扫卫生时让小心使用,而那婆婆打起人来却是手不留情,笤帚疙瘩坏了一个又一个,而雪儿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天,少有的高温酷热,一大早就雾气蒙蒙,湿热的空气如同蒸笼,汗水一滴一滴,密密麻麻,从身上的每个汗毛孔沁出。雪儿的圆润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顺势流泻,她感到脊背上仿佛有无数条蚯蚓在爬,她知道那是汗水在往下淌。雪儿浑身又热又黏,背心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脊背上。雪儿恨不能泡在凉水缸里,但她只是想想而已,事实是,她手里的活才刚刚开始,婆婆和妯娌们还在睡觉,可能因为天热的原因,昨晚睡的完,早上又起不来了。雪儿用水抹了把脸,甩甩汗水,心想,婆婆不起床正好,不用听她的尖刻的挑剔,也不用看她的脸色,这样想着,她手上的节奏慢慢加快起来,想趁她们熟睡赶紧把稀饭做好。
这时,雪儿正忙着摘菜,自顾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一头乖巧洁白的小羊悄悄走到了她的背后,用嘴轻轻蹭蹭她的后背。雪儿转过脖颈,禁不住摸摸它的头,把手中的白菜叶递到它的嘴里。小羊温顺地偎依在雪儿怀里,慢慢嚼着碧绿的菜叶,湿润润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星光般耀眼的光芒。雪儿放下手中的菜,看着安静温顺的小羊,她自然想起了小羊的母亲,一只个大体健的绵羊,婆婆为了置办一件首饰,冬天的时候,让街上羊肉铺的老板收去。母羊和小羊分别的时候,小羊只是咩咩地一个劲地哀叫,母羊眼睛里泪光闪闪,直愣愣呆望着小羊,绝望无助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雪儿的心。
第二天雪儿路过那家羊肉铺的时候的时候,血腥的宰杀还未开始,只见那只肥壮的母羊五花大绑被撂在摊铺门口,仿佛是刑场待执行死刑的囚犯。从那以后,雪儿对小羊如同慈母般的照料,因为每每看到它,它就自然想起了小羊母亲临刑前绝望无奈任人宰割的眼神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她愈加疼爱这只小羊了。小羊吃完菜叶,猛然停顿了一下,浑身一用劲,一粒粒羊粪蛋子从小羊的屁股里簌然落下。雪儿赶紧拿来笤帚,打扫干净。可能因为光线的原因,一粒羊屎蛋子无意跌落在洗好的菜叶里,表面看不出来,但已经隐藏其中。雪儿不知道,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悄向她走来。
雪儿打扫完羊粪,就抱柴到厨房做菜稀饭。因为家里的男人都出夫在外,所以雪儿只做五个人的饭。其实,五个人的饭也好做,无非是做一锅菜稀饭,主食一般是煎饼。雪儿先在案板上细细切好白菜,在铁锅里加了大半桶水,盖上锅盖,然后就点火拉着风箱开始烧水。天气本来就热,这一点火做饭,就更加的闷热。雪儿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她打小就失去了爹娘,是靠哥嫂抚养长大的,因此,她很早就养成了小心谨慎吃苦耐劳的品性。在雪儿看来,吃点苦到没啥,只要能感受到一点家庭的温暖,她情愿包揽全家的家务活。但这只是雪儿的一厢情愿,在这个家里,她没有半点说话的权利,因为她没有多少嫁妆可以提升自己的地位,仿佛她过来就是为了吃闲饭一般,婆婆一看她吃饭的样子便拉下脸,敲敲打打,像雪儿欠了她一千大洋似的,这让雪儿很是郁闷,她只好在饭桌上稍稍吃点东西就匆匆离开去干活。
锅盖上开始冒热气了,有小到大,由淡到浓,热气弥漫了整个厨房,厨房里真个成了蒸笼,汗水沿着额头漫过双眼顺腮流下。腾腾水汽中,雪儿把切好的白菜倒入锅中,此时此刻,她万万没有想到那混入其中的羊粪蛋子也如一颗重磅炸弹倒入了锅里。
院子里开始听到三个妯娌起床洗漱的声音,然后婆婆屋里的房门也吱扭一声打开了,这声音让雪儿的心头一颤,她知道婆婆快也到厨房巡查了,弄不好,又是一顿臭骂。随着锅中热水的再次沸腾,她赶紧和好玉米糊子,倒入锅中搅匀了,又加了一勺盐,只见黄中透绿,满满一锅稀饭,雪儿心想,马上就做好饭,等她们忙完了,就盛饭吃早饭了。
“雪儿啊……,早饭做好了没有,磨蹭什么呢?”
婆婆特有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响起,如同寂静天空猛然扫过的一阵邪风,令人恐惧又不知所措。拉风箱的雪儿顾不上添柴,赶紧回应:“哎,娘,马上好了!”
婆婆粗短身材,两眼微微倒竖,看人的时候,斜睨着,白眼球的面积立即增大,满脸横肉,更让人退避三舍。此时,她蹭蹭来到厨房,看到满屋热气腾腾,闷热无比,便立即退出身,边走边骂到:“小骚货,你说,你能干点什么,弄得饭屋像澡堂。”雪儿并不做声,她早已习惯了婆婆的辱骂,没有办法,她也不能反抗,如果这个家也不能呆了,她又能到哪里去呢?好在丈夫还能知冷知热,犹如严冬里的一丝暖阳,让她有了足以忍耐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婆婆坐在堂屋门前的凳子上,斜着眼盯着雪儿忙活,三个妯娌已经洗漱完毕,一个个猴在各自屋里不知干什么。早饭照例是在院子里吃。屋前摆个方桌,五副碗筷已经整整齐齐放在放桌上,每个碗里都热气袅袅,雪儿把一大叠煎饼放在桌上,又细细切了一小蝶胡萝卜咸菜,怯生生地对婆婆说:“娘,可以吃饭了……”
婆婆似乎嗯了一声,然后对着院子喊道:“一个个在屋里干什么,还不出来吃饭,该干嘛干嘛!”
三个媳妇先后从里屋出来,老大家懒懒地说:“娘啊,我早上起来就觉得头晕,哎,不知怎么了?”
老二家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天啊,热死了,我好想有点中暑哎!”
老四家刚刚过门,有点羞涩地说:“娘,俺有点恶心,不知……”
老太太听了又气恼又高兴,一摆手,“算了算了,一个个就会找借口,赶紧吃饭!”然后头一个端起碗喝稀饭,咕咚一口下肚,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惬意自己的生活,三个儿子三个媳妇,老大老二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这老四家估计也有了,哎,只有这老三整天像个榆木疙瘩,不阴不阳,晕晕乎乎,连个屁也不会放!她随意捞了点白菜,正想往嘴里送,忽然她惊呼一声,啪地放下碗:“这是什么,黑乎乎的,我的娘哎,羊屎蛋子,羊屎蛋子!”
老太太顿时怒火中烧,眼睛里喷射出一种不可遏制的火焰,通红毒辣,仿佛要把雪儿烧成灰烬。雪儿懵懂着,如在梦中,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菜明明是仔仔细细洗干净的,怎么会有这事?她呆呆立在桌前,脑子一片空白,心如同掉在半空的水桶,沉重而又上下沉降,她不知婆婆会如何处置自己。婆婆破口大骂起来::“蠢货,贱货,你还能干点神,怎么把羊屎蛋子都弄饭里了!”
“哎呀,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活呀,好好的一锅饭就这么浪费啊!”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丧着。雪儿依旧呆立着,仿佛一个木偶,一动不动,忽然她听到了那只小羊细细的咩咩叫声,孱弱的小羊,正在缓缓向她走来。雪儿立即醒悟过来,是小羊,难道是小羊的羊屎蛋子,雪儿明白了,的确是她的疏忽大意,把羊屎蛋子混入了白菜里。
三个儿媳妇上前欲把老太太扶起来,突然,老太太自己忽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粗短的身材努力向上挺了挺,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向上提了一下装满谷物的粗壮麻袋,放下了,只见麻袋更加粗短结实而已。老太太双手叉腰,气急败坏,眼中冒火,对着雪儿恶狠狠地说:“小贱货,这锅汤你喝,你给我全部喝下,一点都不能剩。”
老太太此时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老太太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的婆婆对她也是极其刁钻与苛刻,面对雪儿,她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同时她又恨铁不成钢,雪儿一点不像她,默默的,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的反抗,像个木偶,更像个傻子。同是女人,她喜欢征服,喜欢控制,喜欢施威甚至喜欢别人的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但她绝对看不起卑微,软弱,不知为什么,她更喜欢有人向她挑战。这个天生带着野性的好战女人,骨子里就喜欢争胜好强。她并不真的希望雪儿真的把一锅汤喝下去,她只是吓唬吓唬她,折磨折磨她,仿佛这样做,才能抚慰她多年来所受的折磨和压抑。
报复,然而所找的对象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婆婆的怒号仿佛天边滚过的一声震耳巨雷,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雪儿无法判定她是否存在这个世界。静默中,她感到腿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她一下,她知道是那只小羊,那只失去了母亲的小羊,去年冬天羊肉铺前的场景又浮现于脑海。她突然感觉那五花大绑要被屠宰的不是那只老羊,而是她,她倒卧在地,任人宰割的羊,恐惧绝望无奈悲哀。“咩……咩”小羊轻轻柔柔地叫着,仿佛安慰她似的。她忽然又清醒过来,反而淡定了许多,面对这样一个惩罚,她感到莫大的屈辱,但这屈辱里燃烧了一团熊熊烈火,她要如蛾扑火般地去赴死,这种赴死并无半点意义,但是对于雪儿来说,是一种极致的反抗,也是一种悲壮的解脱。
雪儿默默端起婆婆那只饭碗,一饮而尽。然后她一一端起桌上的稀饭碗,同样一饮而尽,仿佛壮士奔赴前线的临行酒,没有半点的勉强,没有任何的艾怨,那么畅快,那么豪气,那么淋漓尽致,连婆婆也看呆了。
完了,雪儿又拿起一个瓷盆,到厨房去盛剩下的稀饭。老大媳妇看见了,马上要夺雪儿手中的盆,老二和老四两个媳妇也赶紧跑到厨房去挡住雪儿的脚步。然而雪儿像一个被逼到悬崖绝壁的小羊,面对野狼,背对悬崖,她突然没有了任何畏惧!哈哈!哈哈!雪儿心里冷笑着,蔑视看了一眼威严的婆婆,轻轻推开那两个女人的手,一勺一勺,慢慢盛到瓷盆,锅见底了,雪儿还特意使劲刮了刮,尽量不留半点。最后,雪儿端起盆,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一声声,一阵阵,婆婆妯娌们吓得去给她夺盆,雪儿突然大吼一声:“全都给我躲开……”如同烈风掠过松林,悲号而又摄人心魄。
雪儿的手颤动着,心儿也在颤抖着,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只是一味地喝,喝,喝的浑身涨裂,胸脯剧烈起伏,仿佛一种快要撑破的气球,但她仍旧要喝。她脸部渐渐由苍白变为通红,由通红变为苍白,像那只羊肉铺前的绵羊,但又不是那只绵羊,那只绵羊的绝望让雪儿不寒而栗而又饱含同情,她雪儿不能是只绵羊,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心洁如雪的女人,她温顺,她也有骨气,她要挺起胸脯,做最后的一搏!此时,她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如晨曦般,光亮渐渐扩大,色彩也由通红变为橘红或者淡红,绚烂耀眼,是一种描画,是一种召唤,更是一种向往的归宿,突然,雪儿的身躯慢慢倒塌下来,软软的,无声卧在地上,那个瓷盆压在了圆鼓凸起的肚皮上,小羊依旧咩咩哀叫着,似乎又想起了去年冬天与母羊的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