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走得如此匆忙,让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我把父亲离世的消息,告诉守候在抢救室外的母亲时,母亲憔悴的脸上呈现出难以言表的神情,她死死地掐着我的手,惶恐地说我在骗她,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是个骗子,但现实如此残酷,我只有紧紧抱住颤抖的母亲……
父亲缪印堂1935年1月生于南京,这恰是金陵梅花绽放的时节。人人都知江南美,但冬天里的江南也不免显得萧瑟,而此时盛开的梅花则给大地带来了点点生机。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宋人王安石的这首诗,把梅花清雅的意境和傲骨的精神传递得淋漓尽致。也许因为父亲生来就与梅花有缘,想必在他的心里,也定住着一枝梅,无论人生多么坎坷,要承受多少磨难,他都能坦然地面对,这超然和坚韧,恰如那寒冬里似雪的梅花。
父亲一生所经历的磨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幼年时一场严重的下颚炎症,几乎让他丧命,最终,命虽保住了,但失去了下颚骨,从此一个翩翩少年成了面部有残疾的人,遭受歧视与自卑的阴影,就此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可父亲是坚强的,他坦然地接纳了这一切。每次翻看父亲儿时的照片,我都会被他的乐观和坚强所感动,照片中那位缺了下巴的瘦弱少年,总是那样神采奕奕,眼神里透着清澈的欢愉。
父亲乐观豁达的性格,是成就他人生的基石。他的童年几乎都是在与病痛做抗争,一次次的手术,让他遍体鳞伤。每次医生为父亲检查身体时,望着他遍布周身的、因多次手术留下的疤痕,这些见多识广的医生,都不禁会发出感叹。父亲就是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和强烈的求生欲,一次次地逃离了死亡线。
反复的病痛中断了他的学业,父亲基本是靠自学来完成小学课程的。每每聊起他的童年生活,父亲总会兴致勃勃地说起两件事,一是逛南京新街口的旧书店,二是在家门口的小人书摊上流连忘返。特别是那些让人着迷的小人书,带给他童年莫大的欢乐,也是他走上漫画之路的启蒙者。1951年,16岁的父亲发表了他的漫画处女作《昨天、今天、明天》。据父亲回忆,在那个年代,抗美援朝是民心所向,志愿军战士更是最可爱的人。前方战士们的英勇事迹,深深感染着父亲,他凭着少年的激情,创作了这幅歌颂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漫画作品。就是这样一幅小小的漫画让他走上了漫画之路。父亲把这幅画称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
处女作的发表,给了父亲莫大的信心,于是漫画创作就成了他最重要的课外活动。发表的作品多了,父亲也渐渐地小有了名气。高中毕业后,走在人生岔路口的父亲却犯了难,是上美术院校深造,还是到专业的漫画期刊从事漫画创作,这让父亲举棋不定。考虑到当时的艺术院校并没有漫画专业,于是他决定北上京城,加入他梦寐以求的《漫画》杂志社,开始了专业的漫画创作之路。
父亲是个重情且感恩的人,凡是帮助、关心过他的人,父亲都会铭记终生,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其中有一件事,由于父亲总挂在嘴边,所以让家人印象至深。据父亲回忆,当时《漫画》杂志社的主编是大名鼎鼎的米谷先生,杂志社内更是人才济济,群星荟萃。1956年,高中毕业的父亲兴致勃勃地踏进了《漫画》杂志社的大门,本来是抱着向前辈学习、从基础工作做起的思想准备而来,谁曾想,米谷先生交给父亲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尽快创作一幅歌颂中苏友好的漫画,并打算放在封面上使用。这对一个新人来讲,压力实在是大了点儿。父亲凭借着超人的漫画天分,很快构思了一幅名为《降龙》的漫画,其画意是表现蜜月期的中苏两国,合力治理黑龙江水患的事迹。米谷先生看后非常满意,并亲自做了修改,其点睛之处,让父亲啧啧称奇,佩服不已。随后米谷先生又向大师张光宇引荐了父亲,叮嘱父亲向大师讨教装饰技巧和色彩设置等技法。《降龙》发表后,获得了巨大的反响,让父亲实现了从业余画家向职业漫画家的转变。即使今天来看这幅作品,也会为其巧妙的构思和纯熟的绘制技巧所折服,而令人惊奇的是,父亲在技艺上的升华并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华丽的转身。每当父亲提起此事,都会深情地感激米谷先生和张光宇先生。用他的话来讲:“没有米谷先生的信任、鼓励和手把手的辅导,没有张光宇大师的指点,就不可能有这幅作品,因此这幅作品有一多半的功劳是属于他们两位的。”这话父亲反复讲了无数次,家人几乎都能背了。
父亲晚年在培养青年漫画作者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热忱和心血,这种热忱有时让家人都难以理解。直至今天,我才懂得了父亲的心思,他这样做也是在报恩,他是希望秉承前辈的美德,让中国的漫画事业后继有人,以此来报答前辈对他的栽培。
父亲还有一个称号,就是“中国科普漫画第一人”。记得这是某家知名媒体采访父亲后,作为标题封给老人的。没想到从此后,这个称号就成了父亲的代名词。父亲对于科学的喜爱源于少年时期,当时南京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和《开明少年》两本杂志为他开启了热爱科学的大门。后来偶然在一本《少年无线电入门》的书中,他发现漫画可以作为插图,让科学知识更加生动。这一发现,为他打开了一扇科普漫画的窗。 1981年,当高士其先生倡议成立中国科普研究所后,父亲便投身于他的旗帜下,致力于科普漫画的创作实践。父亲退休后仍在刻苦地研究如何把科普和漫画更好地结合,这种敬业精神让人敬仰。
他曾说:“通过这些年的艺术实践,也让我深感科学的发展需要传播,科学的传播需要艺术的翅膀,特别是当科普的对象是青少年时,要接近他们,就应该让科学注意自己的面貌,只有更亲切、可爱、可信,才能成为他们的益友。”
父亲曾经说过:“假如有来世的话,我会再选择漫画这条人生之路。”这句肺腑之言道出了他对漫画事业的真挚感情。漫画成就了父亲,而父亲则把一生都献给了他热爱的漫画。在他离世前的头一天,还断断续续、吃力地和我探讨科普漫画的未来,还在惦记着正在为所里主编的科普绘画选。临终前,他还挥动着手臂,做着画画的姿势。当时,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安慰他要养好身体。谁曾想到几分钟后,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了他无比眷恋的生养他的这片热土;离开了相伴一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妻子,孝顺他的子女,还有他的同仁、弟子;以及追求一生的漫画事业。
站在父亲的书房里,我默默地整理着他的遗物,看着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画稿、书稿和密密麻麻写满内容的记事本,我才理解为何父亲每天都要伏案工作八个多小时,他这是在跟时间赛跑啊!
坐在父亲书桌后的转椅里,抚摸着斑驳的皮扶手,我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父亲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他临终前挥动手臂作画的情景又一次浮上了我的脑海……
“爸爸,您不能就这么走了,您看看还有多少事,您没来得及做呢!您的创作、您的画展、您未编完的书、还有等待您的讲座……”
2017年7月31日20点47分,亲爱的父亲走了,他是在夏花绚烂的时节走的。从此天堂里又多了一位善良、宽厚的会画漫画的老人。而父亲留给这个世界的,则是一座蕴藏着无尽幽默宝藏的大山,后人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