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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冲:透明的泪花
    • 作者:杨冲 更新时间:2017-08-14 09:25:1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60

    夏天的一个夜晚,天地很洁净,竹叶上,瓦片上都闪烁着一层透明的银光。小院里的竹子已然刺破苍穹,靠在竹叶上的一条缺了腿儿的长凳也被银光撕扯着,若隐若现。竹子的茎叶在夜幕中滋滋直叫,暮色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院落下面的田地里回荡着的薄纱般的低吟,一时远一时近,一时上一时下。

    孩子们都已入睡,万物在这睡意的熏烤下,都归于沉寂了。唯有一户人家的灯蓦然地闪了闪,似在试探沉寂的黑暗,继而在一抹明亮的光芒上稳定了下来。远远地从窗格探去,几个健壮的身影牢牢地竖直立在烟雾朦胧的几格窗格上。抵近瞧,一名妇女面红耳赤,手在空中欲扬又止,终究垂下头颅,一言不发罢了。此时,几个健壮的身影清晰得直逼明晃晃的眼球。不远处,妇女的身影早已被踩在几个健壮的男人的脚下,丝毫不敢动弹。在灯光强烈的照射下,本已狭小的屋子自发地透明起来。妇女依靠在一面木制的墙上,双手伸直,紧紧地贴在透明的墙上。两个圆球似的小肚子由鼔及扁,由扁又鼔,竞相变化,做不平状,在透明的木墙上上演了一出皮影戏。这出戏的大概内容是两条美人鱼各显神通,竞相吐泡,以泡沫尽演波澜壮阔的人生。不过,如此奇幻的一幕,几个健壮的男人并未看到。

    通了电的灯卖力地吐纳耀眼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妇女背后的那堵墙。光芒在空荡的房里肆无忌惮地探寻着,试图不放过那面墙的一丝空隙。它也是颇为狡猾的,清楚地知道有门的地方无论如何关严总还寻得丝许空隙的。它扶正了额前的发丝,拭掉不知何时粘于身上的灰粒,与空气缠绕在一起,翻滚着,运足全身的精气做最后的一击,誓要把门框挪一挪位置。不巧的是,门咯吱地响了一下,律动声波正好吸收了这一击的劲道,一切复归于宁静。一条泥鳅般的家伙探出了土色的小脑袋,他赤裸着脚,光着脊梁,提着一张纸片似的灰底带土皱巴巴的大头裤子,时刻对想要挣脱的肥裤保持着警觉,裤头上圈着一片一片的污渍,有的像烂桃的浊液,有的仿佛增生的肤色。裤头下沿掩住赤脚的背面,几个顽皮的趾头露了出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透明起来,似乎木板的古朴肤色在这土色的趾头激荡着,浑然一体,分不清这头儿是谁的脑袋,抑或那头是谁的屁股。

    “起来做囊样,赶紧进去!”妇女瞪着孩子呆滞的眼球,说:“赶快回去,有人在呢。”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两轮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着几个健壮的男人看。他的身体很单薄,房里涌动着的气息就能把他扑倒,但他用可怜的几节脚趾头似壁虎一样牢牢吸附在木板上,竟一时也未显狼狈样。

    几个健壮男人中的一个领头指着孩子的脑袋道:“这是你家的小犊子,其他的呢?”

    “就一个,我们家就他一个,真的。”妇女推了孩子一把,孩子便轻松滑进了门后的屋内。

    “背上幺妹,从后门出去,快,快。”妇女又推了小男孩一把,小男孩似风干的腐叶精准地降落在了床前。他迅速地用黄蓝相间的带子的一头往幺妹腰间绕几圈,另一头则从肩部跨过后背在中腰使劲地围了围,勒了勒,幺妹便贴在了他的身上。远远看来,小男孩和幺妹各自的身体模棱两可,分明是共用一副肉身罢了,只是有两颗头颅在水面一般的空气里漂浮着。小男孩向后门溜去,刚踏上混杂尿骚气味的软泥时,他猛然止住脚步,似一辆早已狂奔起来野马却又挂了空挡,硬生生地挤在了土丸的立锥之处,双脚仍是赤着的,不过只是因过分亲吻而被挤变了形,脚趾头先前是分明可见的五个,现在似乎成了个肉团,不过是趾头的放大版罢了。他似乎想起了些东西,紧闭的双唇微微抖动着,说:“到哪里等你?”话语尚未吐出来,妇女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一剪残影,一缕温暖湿润的气息在房里尚未散去。

    后院里,银光与莎莎的暗点撕咬着,篱笆的躯体就在混乱的氛围里清晰了起来,它宛如一条巨龙盘踞在木房的四周,而银光似点点星辰点缀着它的肉体,篱笆外的竹林若隐若现,它也透明了起来。在银暗一色的朦胧里,一条泥鳅般的家伙潜了出去,只是两颗头颅在朦胧一色里游动,一会儿小的头颅游在了前面,一会儿大的头颅捍卫了自己的主权,游在了前面。依然是一对赤脚,它上面的土色愈发浓厚了起来,小泥鳅运足平生的气力在黄软的泥壤上游起来,深一层浅一层的脚印不经意间拉长了他的身影。不知何时,他的后背土色一片,似一堵土墙挡住了身后夜的眼睛。走出了软绵绵的泥田,前面是一片暗绿的草坡,他的赤脚变得轻快了起来,几节趾头接连在草叶的嫩尖上轻轻地点了点,身形已跃出去了好几丈。凉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似轻柔的柳絮任风挟裹而去。在这惬意的时刻,他打开了全身的各种感官,接收外面奇异的一切。绿油油的山脉,土黄土黄的耕地,爱较劲的褐色的老黄牛都散去了往日的面貌,显出了本相。它们都是透明的,丝丝绕成网状的血管泛着银色,就连几颗跳动的心脏也被银色浸透了。小泥鳅的眼里滚动着缕缕透明的银色,世界在他面前变得朦胧起来,不知头顶着的是天抑或地,也不知脚掌踏着的是地抑或天。白茫茫的一片世界,真干净!

    “醒醒,天亮了,该上工了。”一把雪花花的白胡子在小男孩的脸上摩挲几下,一双粗糙的手掌拭去了小男孩眼角的热泪。“又做梦了。”一位皮肤松弛的爷爷模样的老人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老人仅有的几瓣牙齿去年也光荣地下岗了,他经常感叹饭还没有吃到,空气就胀饱了他的肚子,小男孩为此好奇地吃了几口空气,什么味儿也未尝到。它没有清泉的凌冽,它没有锅巴的焦香。不久,便失去了兴趣。事实上,老人不是小男孩的爷爷,他是带小男孩上工的空巢老人。平时,老人对小男孩关切照顾,小男孩也亲切地称呼他为白胡子爷爷。

    “呀,天已经这么亮了。”小男孩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眸,坐起身来伸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懒腰,呼出一圈一圈的白烟,白烟撞上了白胡子,凝结成一颗一颗的晶莹剔透的水珠,掉在木板上,复又生起了缕缕白色的烟雾。“我去叫醒幺妹和妈她们。”小男孩往内屋赶去。

    内屋很暗,灰尘在木板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膜,大床上的被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木花花的板子躺着,空荡荡的连一缕呼吸声也捕捉不到。外面有鸟儿悠扬婉转的歌唱,有野花绿树的拥簇。这里似黑洞一般,热闹是外面独有的,它什么也没有。

    “你这娃今天是怎么了,幺妹和你妈她们不是去打工了?你是知道的呀。”白胡子爷爷一把扯住小男孩,小男孩犹掉线的风筝复又被牵上了线头,被扯了回来。“走,上工去。”白胡子爷爷拖着小男孩便往外院赶去。

    “打工去了,打工去了。”小男孩口里喃喃低声道,回头看看那堵木墙,之前分明是透明的,他隔墙看见了几个健壮的男人,才好奇地推开了木门。如今,木墙隐去了本相,无论如何望去,它是一堵散发古朴香气的木墙,依旧是一堵密不透风的木墙。待小男孩朝外面走去,那堵墙贪婪地吸食射进房里来的束束阳光,浑身滚动着曳曳光辉,宛如薄纱,变得透明起来。小男孩的身影因木墙的强大的吸纳力被拖得极长极长,继而被木墙整个一股脑儿地吞咽下去了,小男孩也走到了外院。

    这日的天气还算好,从不会迟到的那轮圆日不惜捧出热气腾腾的能量,向万物输送着。白胡子爷爷提着两把羊角铁锤,背上套着一个精致的用竹片编织起来的竹篓,里面装有两把锄头,两根铁棒和钻子。白胡子爷爷递了一把羊角铁锤给小男孩,爷俩便沙沙地走上了羊肠泥路。这条羊肠小道的右面杂草丛生,卷成一团一团的,有几十厘米高,左面是一个和羊肠小道一样曲曲折折的沟槽,沟槽里还哗哗地流动着清澈的水。小男孩走在羊肠小道上,用手梳理着右面的杂草,望着水底的石头,几条黑色的小蝌蚪在石缝间笨拙地游动。沟槽下方是一片泥沼,几根杆状的植物直挺挺地插在泥沼里,不经意间掉下去的一块大石头也被吞没,不见了踪影。一年前,队长的儿子骑摩托车栽进了泥沼里,头先着地的,像一根木桩深深地扎于泥下,后来,队长唤来村民,像拔萝卜似的把他拔了出来。以后,有的人家的锄头掉下去了,有的人家的大黄牛也不慎跌落了下去,村里弥漫起了恐怖的氛围,都传说那沼泽里盘踞着一条蛟龙,每一日翻一次身,张口吸纳从它上面经过的东西,还有人见过它那灯笼似的会发光的大大眼睛呢。队长斥责了传言的那些人,骂道:“妈的,都什么时代了,还信牛鬼蛇神的一套东西,看来,得把这个泥沼填埋了,再修条公路。俗话说,想要富,先修路,这是极好的,极好的了。”从此,村里一致决定修一条公路,今日是上工的处女秀。

    小男孩的手握着一把羊角铁锤,无聊地敲击羊肠小道的一块块沾满泥巴的小石头,东一声西一声,上一声下一声,敲碎的小石块,或一脚踢飞,伴随着声声“哎呀”的呻吟,或捡起来,朝沟槽里扔去,往往会溅起几片难得的水花。太阳很亮地照着不远处山丘上大片的梯田。这个季节,梯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玉米杆子,他看到一些雾气跌跌撞撞地在玉米间穿来穿去。一大片的玉米杆子结得很密实,上半部的叶子相互挤压着,有作拥抱状的,有作踩踏状的,下半部则预留一些空隙,给青蛙及狗一类的动物通行。他继续往上看,看到玉米地上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枫树。由于一到秋季,枫叶纷纷落下,叶片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故得一诨名儿:枫香坡。小男孩曾在枫香坡里拾过枯干的树枝,扑过蝴蝶,捉过蜻蜓,捣过鸟窝,生过篝火,玩过“过家家”。他想着,想着,那些嫩绿的玉米,那些深绿的枫树,转眼间变成波涛起伏的绿色海洋,羊肠小道的队伍则变成一艘艘扬帆远行的扁舟,随着浪花起起伏伏,忽隐忽现……

    到达集合地,队长开始训起话来,他的话的大意是,为了致富,要先修路,公路是对外交流的口袋,通过口袋,你们可以捞到种子粮食,还可以捞到印有伟大的毛主席像的钞票。况且村里的小路太窄,不安全,年年出事故,有吞人命的沼泽。上级领导对此特别关切,经认真商榷后决定修建一条公路。有钱出钱,有力气的出力气。现在分派的任务是这样的,小屁孩去拾碎石片,妇女和老人用锄头挖泥土,青壮年则用铁棒撬石板,伴水泥,负责铺路。吃饭么,自己管自己的。

    “队长,你也和我们干么?”

    “妈的,我是领头的,你们好意思要我亲自动手么,你们别瞎操心,烂了心肝,我会监管你们,别想偷懒!妈的,修好路对你们是有好处的,我能图到些什么?”

    “王大拿家怎么不来上工?他今早在院里悠闲地抽着旱烟,又喂了猪,生了火,煮了饭,打了猪草。”

    “娘的,人家是出了钱的,当初说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你当我的话是打了水漂么?”

    队长颇有些怒气,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还未开工就瞎提问题。他用目光往人群里仔细地扫了一遍又一遍,竟一时未能揪出那人。

    “娘的,便宜那小子了,我当时不该没看清那孙子的样貌。”队长心里嘀咕着。其实,队长对这些人一清二楚,甚至王大拿的媳妇穿什么内衣,他也是清楚的。小男孩曾在队长家见到过王大拿的媳妇,他看到了两条雪花花的身子,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地冲击他,队长家的房子在这神秘的体验中变得透明了起来。

    当队长扫过来时,小男孩巧妙地躲过了他的眼神。小男孩朝石屯处走去,从石缝间抠出了一块碎石片,又摸出了一块碎石块,便径直朝石头回收处仍将了过去。接着,碎石回收处那边传来“哎呀”的叫声,一颗头颅便浮现了出来。

    “是你这条小泥鳅啊,不去田里好好呆着,在水里过活,到地上来捣什么乱?妈的,过来,我要好好揍你一顿。”一个身着背心,穿着小裤衩,挥舞着拳头的青年怒吼道。

    小男孩认识这个青年,依辈分还得叫这个青年一声哥。不过,这个青年是个狠角色。在村里打过老人,踢过狂犬,有时生气起来还对父母动起拳头,并时常以此吓唬小男孩这样的人。他的弟弟也随他的德性。记得一次,他们挖了小坑,将粪水掩埋起来,让小男孩去挖,小男孩双手均沾满了秽物,怒而与其弟打了起来,被揍得鼻青脸肿。现今,他更不敢抵抗了,乖乖地将头伸了过去,砰砰几声在脑壳上响了起来。小男孩确认他敲到了自己,便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宽了些。

    雨丝紧跟风的脚步飘得歪歪斜斜,轻薄的山雾在树林里四处逃逸,慢慢拉开世间的帷幕。小男孩满心欢喜地将新发的书本塞到衣服里,贴在肚皮上,便在完工不久的路上飞快地滑行,真似泥鳅般灵活了。突然,一抔秀发充满了小男孩的眼睛,一条粉红色的裙子挡住眼前的自然万物,再也寻不着前个儿在路边嗅过的野花。鸡冠子花般红扑扑的漂亮脸蛋儿在空气中轻盈地游动,小男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总是不离她太近,也不离她太远,小男孩和姑娘之间的距离似乎定格了下来,无论是在上坡抑或下坡。

    “我不想跟差生接触,会学坏的,小泥鳅,别跟了。”一缕娇嗔的声音飘进小男孩的脑海,小男孩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想再寻姑娘的倩影时,前方的自然万物倒是清晰可见了,但姑娘早已消失不见,没留下丝许芳息,似乎不曾出现过。小男孩九岁了,今天这是他第一次上学,老师讲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懂,只是看着老师不断地向他摆头,课间有人叫他小泥鳅,他只能涨红了脸吵几句,便一言不发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在人声中扭曲了,变得虚幻起来。崭新的书本散发着古朴的香味,虽然不知道书上为何爬满蝌蚪文,但小男孩觉得书本才是实在的,就紧贴着他的身体。他似乎感受到了书的血液的流动,缕缕气息在和自己相互调和,愉快的感觉自发地涌现了出来,始淡及浓,由浓转淡。

    “小泥鳅!”

    “小泥鳅!”

    小男孩猛然发现前面围了一堵人墙,有白胡子爷爷,有手舞足蹈的队长,更有按辈分排出来的青年的哥俩。抵近前看,刚修好的公路似乎经历了二战,沥青被黄土彻底覆盖,肠肠肚肚都翻了出来,公路变窄了,拧成一根木棍,而木棍上不知道被谁狠狠地咬了个缺口。公路上像装了磁铁,许多残渣废料被紧紧地吸附在上面,似在木棍上撒了细碎的芝麻,稍微炙烤一下,便能入口了。

    “队长,不好了,队长。”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汉气喘吁吁地跑来,叫喊道。“果苗都全死了。”络腮胡子粗汉飞快地靠近队长,眼泪早已流成了一条线,眼底死沉沉的,并无丝毫生气。

    “慌什么,我还没死呢。什么,果苗全死了,这,额,先别嚷出去。”队长急忙补充道:“谁到处嚷嚷,我就宰了他,杀猪见过没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众人一言不语,想起之前这些土地上还种着绿油油的庄稼,有嫩绿的玉米,有白绿相间的卷心菜。队长说要按上级领导的指示都种上果树苗,去掉耕地,还一片油绿绿的深林,如此便硬生生拔去了庄稼,插上树苗,还想着一年后,等果树结出了硕大果实,拿去市场换点人民币呢。如今,全毁了,就算肠子悔青也无济于事了。众人只觉得一阵天花地暗,头重脚轻,世界如同电视机上的雪花一样,模糊朦胧一片。每个人的身体都变得透明起来,心脏似一团火苗在急促地跳动着,不知不经意间,会吹息谁的心火。

    晚上,小男孩靠着白胡子爷爷坐在一起数着会眨巴眨巴眼睛的星星。此时,家家的灯火迟迟不灭,聒噪的虫鸣声也是持续不断,圈里的肥猪也啃着木板,咔咔作响。小男孩忍不住问道:“幺妹、妈,她们去了哪里了呢。”

    “广东,那是个繁华的地方,好多人都去那里,几年后回来就能盖新房子······”白胡子爷爷津津乐道地讲述到。

    “那广东在哪儿啊?”小男孩好奇地问,“离我们远吗。”

    “当然不远了,就在天空的另一边,举起手感受一下,说不定那颗星星就是你妈妈她们呆的地方呢。”白胡子爷爷指着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说道。

    “恩,感受到了,妈妈在向我招手呢。”小男孩兴奋地喊道。

    白胡子爷爷愣了一下,望着小男孩眼睛里射出的银色的亮光,口里直道:“感受到就好,感受到就好。”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吧。”白胡子爷爷提议道。

    “爷爷快讲,快讲。”小男孩催促着白胡子爷爷赶快讲。

    “从前有一天,一个妇女回到家,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儿坐在缝纫机前,一动也不动,她用手推了推女儿的身子,依旧无任何响应,低头一看,结果······”白胡子爷爷故作惊恐状,压低声音吊足了小男孩的胃口。

    “她是睡着了么?”小男孩猜测到。

    “原来她的心被人猿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躯壳。”白胡子爷爷的手随即作掏心状,仿佛他就是那个掏人心肝的人猿。

    小男孩扑进白胡子爷爷的怀里,欲推还休,一方面口里直嚷道:“太吓人了,太吓人。”另一方面则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我再讲一个。”

    “嗯。”

    爷俩穿梭于奇幻迤逦的场景中,看人起人落,观兽奔兽涌,这里,植物开口说了话,人猿偷人心,糍粑能牢牢地粘住人猿的火红的屁股。小男孩在爷爷描述的天地里自由地驰骋,渐渐地,虫鸣声减弱了,分明暗色的天空掉了下来,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砸了下来,似乎《西游记》里的金銮大殿越发明晰了起来,只见两条大象般的圆柱子上挂着一个牌匾,上面用惊若游鸿,宛如蛟龙的书法写着两个金粉的字:广东。

    “醒醒,该起床了,又说什么梦话呢。”一名妇女拨开紧裹着的被子,催促道。

    一颗头颅露了出来,如朝起的太阳一般红润。泪珠悄悄地在眼角做了巢,这个巢没有任何颜色,晶莹剔透,是透明的。小男孩一脚踹开绣着梅花鹿的花纹,拭去脑里的梦魇,推着三轮车,紧随妇女的身后。这时,万籁俱静,人家的灯火尚未亮起,两颗头颅便在朦胧的夜色里潜行,三轮车喘着粗气,咯吱咯吱地呻吟,把两颗头颅高高地抛起,推着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

    “补鞋了,五元一双,童叟无欺,妇女撒开嗓子叫喊道。

    “补,补鞋了,五元一双······”小男孩似公鸡打鸣的随着妇女叫唤起来。

    妇女很胖,似一个涨满空气的皮球在补鞋机前弹来弹去,双手飞速地忙碌着,针线似个听话的孩子任凭妇女驱使。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直插云霄,投下一团团稍纵即逝的暗影,时断时续地笼罩着圆球般的妇女和泥鳅般的小男孩。

    一抔油亮的秀发垂到补鞋机前,一条粉红色的裙子挡住眼前的人流,再也寻不着前个儿在路边卖力叫唤的小商贩。鸡冠子花般红扑扑的漂亮脸蛋儿在空气中轻盈地游动,一双火红的高跟鞋挪到了补鞋机前。

    “大娘,给我补补吧。”漂亮的姑娘娇滴滴说道,话语似嫩叶一般,能捏出半滴翠绿的水来。这时,她似乎注意到了一旁的小男孩,挥舞着手,热情地招呼道:“小泥鳅,小泥鳅,你也在这呢。”

    小男孩撇过脸去,心里似有千万条鱼儿在游动,可姑娘的两颗水汪汪的眼睛实在太过诱人,她眼里的光往小男孩的身上扑,往小男孩的眼里钻,把他的眼睛染成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小男孩竟一时无法看清楚姑娘的俊俏的模样。

    “大娘,五元给你。”姑娘似乎对修好的高跟鞋格外满意,一面轻柔地抚摸着高跟鞋,一面把钱递了出去。

    “大娘哪能收你的钱呢,好孩子,收起来。”妇女话语未完,漂亮的姑娘早已将五元的钞票摸回口袋,仿佛钞票只是在空气里划了一下,惹得空气起了涟漪,她却不予理会了。

    “大娘,小泥鳅,走了。”姑娘转过身往人声鼎沸的菜市场钻了进去,留下的话语在身后剥剥地脆响着。

    “这孩子,怎么不跟人家打招呼啊。”妇女低头去摆弄补鞋机,双手又快速地转动起来,五彩的线条在补鞋机前搭起了泡沫的彩虹,太阳的光辉被泡沫吞没,竟一时无法动弹。

    小男孩依旧吆喝着,炙热的光线烤得他整个人都冒起了热腾腾的蒸汽,汗水大颗大颗地直往地上掉,眼角又泛起了透明的眼泪,摩天大厦散去了披在外面的颜色,人群褪去肉色的肌肤,汽车喷出一圈一圈的白烟,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透明里,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醒醒,醒醒。”

    “小泥鳅—小泥鳅。”

    一声一声的醉人的音波在这个世界律动着。夏虫浅吟着,人们低诉着,鱼儿欢快地游动着,玉米莎莎地响着,都在分享这个透明的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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