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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丽君: “高福场”记忆
    • 作者:孙丽君 更新时间:2017-08-11 06:18:3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17

    (一)


    我家的老院子在一个曾经叫做“高福场”的果园子的西北角上,宽度能盖两间半正屋,长比宽稍多一点。这里原来是一位高姓财主家的果木园子,园子里栽满了各种果木,最多的是一种叫黄楸子的树,我们又叫它黄把果子,果子个头略比核桃小一些。那些年苹果梨子少,我并不很清楚它们是如何的可口香甜,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以至今留在我记忆中的,小小的黄楸子,其味道还是不错的。这种果树所以栽得多,大概因为它容易存活,耐虫耐旱,不用管理,便可年年硕果累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种树可以嫁接其它比较高级的水果,诸如苹果,槟子之类,只可惜既便是当时的财主家也没有现在的先进技术,往往嫁接的苹果成活率很低,活个一棵半棵的,反而还容易招贼,最后,不得不任由这些黄楸子树独自昌盛起来。


    财主的真正老宅还在镇子的堡里头,这块十几亩大的土地只是他家的一个栽满了黄楸子树的果木园子而已。


    财主有俩儿,长子成亲三年,并未生育,随后过继了他二兄弟的第一个儿子做为长房长孙,取名“高福”,并继承了这个果园子。可这份家业继承并未多久,在中国大地上顺行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就齐里咔嚓变成了社会主义公有制,然后,包括他家果园子在内及其它一并就成了社会主义的公共财产。这场伟大的运动过后,他家的财产没了,这位老财主和他的富二代儿子怎么样没的,他的家族又怎么样没的,这个隐密而匆忙的过程,我见过的那些不识字的长辈们根本弄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反正,等我们这样祖祖辈辈都是贫民佃户的人家,都住进了“高福场”时,都已经是上世纪八几年的事了。


    (二)


    这里,单表我孩提时期懵懂的眼里所见到过的事情,或者说是无知的思想在枯燥无味的时光里,被动地稍稍感过一点儿兴趣的事情。那时,财主家的长门里已经只剩下长孙高福和他娘俩个人了,并且也已经和我们一样的穷,一样的饿了。只是在被人们以他名字的取名“高福场”里拥有五间土屋,并果园子的门洞也分给了他家。其余的地方,则已成了大大小小几十户贫下中农的院子了。不过,老人们都已经习惯这园子原是他家的,还挺乐意继续叫它“高福场”。只是他的母亲,他本来的大娘,与周围那些祖辈贫农佃户的村妇略显得有些格格不如。她的脸圆而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白白嫩嫩的脸蛋儿上竟然还透着一股儿淡粉。上身永远是穿着那种别人家没有的墨黑墨黑的大襟褂子,从不带染一点儿尘的,下身是缠着绑腿的阔腿黑裤,巴掌大的三角形小脚上永远套着白色的帆布袜,装在发亮的黑锻小尖鞋里,正是传说中的那种三寸金莲。人们很少见过这个老太太走路,更未见过她像别家的女人那样干活,她永远都在脑后梳着一个看得见梳齿印的灰白发髻,坐在院子的栅栏外边,热了就顶一方雪白的头巾,等着过路的人们太太奶奶地和她打招呼:“大奶奶凉得来?”或是“大太太坐的来?”可是,无论大人孩子,谁和她打招呼,她都只是稍稍露点笑意应付一声,真正很少和人们真正攀谈,总让人觉得是有些放不下身段的样子。现在想来,又或许是她的丈夫,她的家族,她原来拥有的一切,都已离开她太久,如今的世道又引不起她任何兴致的缘故吧?


    过继的儿子虽然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大户人家后代,现如今也破落成了一穷二白的穷光蛋,祖上的家业到他这里时已分得分,丢得丢,一毫不剩了。而他又手不能锄,肩不能扛,身小力气薄,干农活不得法,一时娘俩的日常生计都成了问题,再加上成分又不好,都三十好几了还未娶到老婆。最后,还是他的亲爹,现在他叫叔的,老财主的二儿子,一是不忍心哥哥这一门绝了后,二是毕竟也是他儿子。就托媒人好说歹说,将给他娶了个女人,自然是别人挑剩下的,家穷,貌丑,甚至于心眼上多少还欠点火,这般时分,不嫌了。


    老太太嫁到大财主家,当初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她见不得自己家衰落成这样,尤其是娶进来的这个穷人家的儿媳妇儿,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饭量奇大不说,还一说话就两嘴角冒起白沫,半天也听不清个句头,总之是,看哪儿也没点儿顺眼样儿。就算这些全按下不说,最最重要的——她这个婆婆的威严,这个媳妇子好像也不大懂得怎么样尊重。想想自己当初嫁到高家是如何的对公婆三叩九拜,平日里是如何的察言观色的?做新媳妇儿哪个不得低眉顺眼,做在前吃在后?再看看这会儿的人!整日痴呆呆往那里一戳,那里一横,真是穷人眼里没规矩,没个人样!总之,自打这媳妇儿娶进门,简直就成了婆婆的眼中钉肉中剌,一块大心病,真真是一趟儿也没舒心过。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不会生养,这又是儿子的亲爹——他叔给张罗的,她一个女人家真不敢说不要。于是,头一年邻家光听到这新娶回来的媳妇儿三天两头地哭,后来才知道了是婆婆在教她规矩,不听的话据说是要动家法的。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日子长了,眼看着丈夫不敢也不想帮她,新媳妇儿狠下心来,反正豁上一死,就自己起身反抗。真要说比力气,三寸金莲的老太太自然是占不了上风了,只那大脚板媳妇儿的胳膊一甩,她就近不得前。以前只是新嫁了来,被婆婆的威严镇着,心里怕了她而已。但老太太可受不了她胳膊这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儿媳妇儿打婆婆了,先是哭了个昏天黑地,后来又寻死觅活,最后只弄得儿子也要陪她死在一处了才作罢。恰在这时,媳妇儿又有了身孕,婆婆心里虽然窝着气,可也不敢拿自己的孙子开玩笑,况且自己一辈子没生育,怎么说也是个短处,儿子嘴上不敢说,心里全是知道的。就这样别别扭扭,等孙子出了世,一家人竟也磨合的差不多了,日子也安生下来。


    媳妇儿脚大手粗,干庄户活比儿子强,针线活却不咋地。婆婆大家闺秀出身,扎花刺绣,穿针引线自是拿手,高福小时抱过来时,那是镇里有名的干净利索,拉扯得好的。所以小两口下地时,有时婆婆就帮着哄哄孙子,慢慢地她们的目标就一致起来,最后倒一起嫌弃起租她家房子的一个外村媳妇儿来,嫌她男人不在家时还打扮得那么花哩呼哨,整天洗啊漱啊,那个防祖劲,简直是狐子附身!于是常常寻畔滋事,和那家租户对骂起来。



    日子能过的寻常,也就显得快了。不知不觉地孙子大了,一日邻居们又却窃窃私语起来,窃窃私语还伴着控制不住的嗤嗤暗笑。留心久了,才知道了是以前尊神一样的老太太又闹事儿了,她现在变得越老花花心思越多。好像是近几年又看上她墙东打饼子的光棍老汉儿啦!要说这老汉倒没啥稀奇,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干净利索一点,自记得就是孤身一人,小小的个子,铮光瓦亮的小脑袋,讲话像劈雷一样大声,常年靠在自家的小屋里打花椒饼子烘呲牙干馍馍为生,花椒饼子和呲牙干馍馍都是五分钱一个,饼子里面包的是花椒盐,味咸酥脆;干馍馍是和了糖精的白面做的,味甜耐嚼;哪家的孩子馋了,央求娘半天,讨上五分钱买一个,拿回家又是舔又是闻,紧舍不得慢舍不得眨巴眼儿功夫就吃完了。虽然这老头儿对待小顾客的态度是极不好的,不知是嫌买的少还是嫌小孩子麻烦,往往听到孩子怯怯的小声音:“二爷,我买一个干馍馍。”他明明是听见了,但脸却依然是黑着,只偶尔冷冷地从鼻孔“嗯”一声,便当先伸出巴掌收了硬币,然后从一座小山样的呲牙馍馍堆上拿一个放到孩子手里,便“去!去!去!”地轰,孩子们接了馍慌慌掉转头逃了。虽然心里恨他怕他,可过不了几天,馋不行了,就又拿了钱去讨冷脸子。这老头家除了买馍馍饼子的孩子,一般是没人去的,要说这老头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就是他的花椒饼和干馍馍了。想来,这也是能和他合得来的他这邻居家的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吧?总之,不管你啥时去,这老太太几乎都在饼匠家唠嗑,并且久了你会发现,老头的脸也只是在卖给小孩儿馍馍时才黑起来,嗓门也只在轰小孩儿时才像劈雷般响起来。


    隔墙有耳是句古训。不久,他俩的秘密就被墙另一边的女邻居偷听了去,于是她赶忙找到另外三五个婆娘,先是挤在一起嗤嗤暗笑,一会儿又弊不住地哗哗大笑,直到笑得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什么也听不明白。终于在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中乏了,人们才了解了故事的大概。原来近几年老头老太走得近了,日久生情,尤其是最近几年老太太对老头儿似乎特别深情。有一回,俩人情到浓处不自禁,这个老财主的儿媳妇儿,她竟腻味着对老头儿说:“嗳,你咋不爱爱人家……”见老头儿不搭,又凑着说:“你抱抱人家……”“你搂搂人家……”哪知一辈子未娶的暴雷老头到关键时刻却是害羞起来,慌忙“嗳嗳”两声,想混蒙过去。此时另一边的女邻居就趴上墙头从花瓦洞里望过去,只见大白天里,老太太情意绵绵地往前凑,老头儿慌慌乱乱地躲闪。当这一情景被女邻居尽收眼底时,竟羞得差点从高处掉下来。一时间,这个剧目就传遍了左邻右舍,都说这老太太支楞了一辈子,到老了竟这么花心,大概是因为吃多了免费的干花椒饼子或是干馍馍了吧?


    关于人类爱情的重要性、不稳定性,及其迷之强大的吸引力,似乎永远都是高贵的,脱离俗尘的。而在只求活下去便是一切的,到处充斥着低级趣味农村,爱情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一个农人的生命里能占多大份量呢?所以那时,老太太与老饼匠之间这五分钱的恋情,当时给人们带来的,除了女人们描绘时的躁动和茶余饭后的欢乐外,并无其它。


    然而,就在人们对这对老情人的恋情发展及细节,持续不断并津津乐道地给予着关注时,却出现了一件让人惊掉大牙的事情:有一天,这老头突然从外村带回了一个颤颤巍巍老太太,说这是他娶的老伴!发生了这件事情,简直让女邻居们躺在炕上,一夜都没睡着。她们更加亢奋地活动着那点没见过啥世面的脑细胞,拼命地猜测:从哪娶了这么个老婆儿?他和老太太咋就断了?莫非是嫌老太太年纪大?还是他儿子管着来?抑或是他根本就么看上老太太?对!就是这样!地主婆毕竟不是穷了么?光景不是还不如他饼匠家么?不,也许是腻味了老太太那粘人样,怕邻家们看到了笑话?还是真应了那句古话: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宁要远的不要近的……这些猜测和臆想在她们脑中搅来搅去,直到搅成了一团乱麻,使她们的思想再也活动不了丝毫,这才沉沉睡去。


    然而,最受打击的并不是她们。


    这个消息,尤如尖刀剜了老太太的心,她做梦也想不到,和自己朝朝夕夕腻了好几年的饼匠会舍了她娶别人,哪怕你不娶也行,好让我有个念想啊!她咋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啥?弊屈了几日之后,终于有一天没耐住,她找去饼匠家问个明白,可一进门就瞥见饼匠新娶的老婆子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喝茶,饼匠在地下张罗着活计,此情此景不由燃得她妒火中烧,她又哭又骂,最后竟脱了布衫扭着小脚撵着去抽打饼匠,不想新娶来的老媳妇儿也是个妖媚的主儿,她睁着泪水水的老眼,揪着老头儿质问,这个老妖精到底是你啥人!接着又撒娇,说她受了老头儿的骗,说他和老相好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人,还非得要走不行。就在闹得一团,不可开交之时,老太太的儿子闻讯赶来,先把他娘制住,又费尽周折安抚了一番新人,这才把两婆争一公的闹剧拉开,从此好好看紧,两相再不敢往来。


    随后几年,老太太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每日受儿子的呵叱,媳妇儿的冷眼,她自己也把自己地主家长子长媳的气质抛到九宵云外去了,渐渐变得蓬头垢面,腌臜不堪。以前身上常常穿的那件不同凡响的黑褂子变得黄不黄灰不灰,腿也常常绑一条不绑一条,鞋子更是污渍斑斑,不见一点新样儿了,这些她一生最讲究的,最看重的物件,在她落难之后,都无情地背叛了她。据说最后她临死时,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几近疯颠,那腌臜的样子不知比那曾遭她嫌弃的儿媳妇,还要让人厌烦上多少倍。


    直到前几年她儿子也得痴呆病了,人们才想起,这是财主高家的坟茔气数有问题,那是辈辈要出一个疯傻之人的。最初的老财主死的时候就成了疯子,人们讲他得的是想财疯,常天低着头在街上搜寻,只要看到地上有任何可疑的杂物琐碎,就立刻两目放出光来,大叫着:“金子!金子!”然后鬼鬼鬼鬼祟祟掖起来,必要拾回家去,儿孙们看也看不住。最终一天,累死在了拾金子的路上。财主的长媳,也就是老太太,其实最后也是呆傻而死,表面上是因情场失意郁郁成疾,实则自打娶了儿媳妇儿她就得了病了,要不守了大半辈子的财主家长媳,怎会纡尊降贵对一个饼匠那样的情不自禁?人们说。现在想来,我倒觉得不尽然,也许人只有呆了傻了,才敢露出真性情,她才知道自己心中真正需要不是那荣华富贵的空架子,和饼匠那五分钱的爱情才是真正值得拼了命去争取的东西。只可惜的是,关于尊贵的财主长媳与打饼匠的爱情故事,孰是孰非,内幕究竟如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谁死了苦谁。”人们不知道怎么办时,总会这么总结一句。做为底层人,要什么强,好什么胜,何况还是这种顶不得饭的事情!活得长才是王道,至于为了啥活那么长,这更是不如一碗白米饭值钱的寡问题,农村人谁在乎那个!你看那高福,虽然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可他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心里又嫌弃他的女人,还曾因为忍不了孩子常年流在嘴里的鼻涕而拿着绳子去上吊……总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让这个老书生觉得活着没面子,可最后呢?还不是跟他娘一样,也是弊屈成痴呆后,悲惨而死!倒是他那样样不如人的女人,安贫乐道,最后和儿子守着高家的老院,不也过上了艰难的幸福的日子了么!





    感谢造物主的安排,让我在不懂珍惜的年纪里失去那些宝贵的人或物件,那样就不至于让我太过伤心。比如在我生命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姥姥姥爷,奶奶,邻居,甚至院里的那棵老果树……它们都是在我不懂事的年纪里,不知不觉中失去的,所以,当时我并不很伤心。


      我家的老院子虽然很小,但恰巧里边有棵老果树。“高福场”是地主家的果树园,充公后又分给了村人做宅基地,一家挨一家由村里划线分隔,里边的果树划在谁家归谁。我家分的是最未一块,因为它不够一座院子的规模,只是一棵老果树的地盘。母亲仍心随所愿,感恩戴德。一年后,倾全部财力物力在果树下盖了三间抹着白灰顶的小土坯房,房子左边依着地主家原来高大的老夯土墙,右边是我们自己围的矮院墙和一座小街门楼,这便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家了。


    当时,一切都是正当好的岁月。房子很新,母亲也年轻,而我,还算天真。就连那棵老果树,也是年年春天按时发芽,长叶,开花;然后在盛夏结果,灌浆;秋天成熟,收藏……我全部的童年,好像总是充满了成长的烦恼,而唯一的乐趣,就全在它身上了。


    四月到五月之间,它开花了,先是深粉色的小豆豆一般的花苞,四五颗一簇,七八粒一团,这些嫣粉色的小花苞卡在一簇一簇的绿叶中间,我一天天望着它们,终于爱到不行,折了一枝下来,插到一只玻璃瓶里,装满水,盯着,希望它能在我眼前快速地开出花来。可它行动的是那样慢,一天不见动静,两天不见动静,似是故了意似的,渐渐地竟萎焉了。倒是树上的花苞一天天胀起来,忽然有天早上醒来,它们竟然开出了一片一片的白花!小小的娇嫩的五片小碗碗似的白花瓣,微微包着一小团比小米粒还小的浅黄色花蕊。我怔怔地站在树下,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又惊讶又失望,它为什么不开粉花呢?


    紧接着的几天里,看到满满一树的粉花苞都无一例外地开成了白花瓣,我终于失望了。于是,在一树香气四溢的白花树下,我的日子又无可奈何地退回了惆怅中。不过,不久它就吸引来了一些兴高采烈不速之客,那些野蜜蜂,野马蜂,野蛾子野蝴蝶,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野虫子,凭了它们有翅膀,也不打招乎便你来我往,纷纷光临到这小小的院子里,围着芬芳四溢的果花争抢起来,它们趁着晴日没时没晌地忙个不休,就连你想从果树下过路都得小心翼翼,总有那么三两只撞到你头上,这使得本来就窄小的院子更显拥挤了。


    不久,风一吹,白花瓣就落一地,又渐渐地,那些飞虫也少了,这一切,让院子里的老果树显得美丽又哀伤。但这番热闹的确彻底过去了,老果树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它像一位刚刚喂过奶的母亲,疲倦又幸福,此时在它的身上,悄悄孕育着更伟大的生命。那些花瓣掉落后留下的是一撮撮米粒大的果实,过几天看,就长到了绿豆大,再看,又成了黄豆大,等长到小拇指头儿大时,终于忍不住,择一颗下来,放进嘴里嚼,倒不是很难吃,我竟然咽下去了。可是,往往在这几天的过程中,天气就旱了,这时会有好多幼果被母亲抛弃,它们的身体甚至还没有头上那一摄花托大,就那么骨瘦伶仃地被扔在地上了,枯黄干瘦的样子甚至称不起曾是一枚果。不是母亲狠心,可能实在是因为水份不足,养不了那么多孩子。按照大自然的法则,优胜略汰,最后每簇里最多剩下三四只,要不就是一两只了,这几颗健壮的果实,拼命地吮吸着极少的水份,坚强地完善着自己的生命。


    终于等来了雨季。在它们快要大拇指大时,这时就不再落果,大大小小都会存活下来,只是又会遇到另一种天敌——罗虫。它们泛滥起来,会用吐出的丝把整棵树包起来,白茫茫的一院,那些黑色的小虫子就吊在你头上,从旁边过来过去都心惊胆战,有人告母亲说应该给果树打点虫药,只是母亲并不像我一样对果树那么在乎,她嫌它占用了院子太多的面积,可又没能力把它除掉,正在坐等它自己死掉。所以给树打药这种事,母亲并不上心,更不会亲力亲为。然而,好在有雨来了!所以说自然会给你安排好命运,徒枉的瞎挣扎真是没用。几场大雨过后,这种旱季才猖獗起来的虫子自然而然就灭绝了。


    终于,将近白露了。虽然在这以前,我不时地摘尝,但总是因又酸又涩的味道而放弃。但这时,楸子那些翠绿的果实颜色逐渐变淡,又慢慢转黄,它的味道也随着颜色的转化,而变的甜多过了酸。等真正成熟时,就连母亲也高兴起来,她唤了比我灵巧得多的二姐来帮我们下果子,先是在脖子上挎个布兜用手摘,不一会儿就挎不动了,递下来让我倒进早已备好的柳条篓子里。等能够到的差不多都摘完了,远处的便用一根竿子敲,噼噼啪啪狠劲乱打,果实叶子一齐落下来,有摔烂的也有打烂的,却也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大部分完好无损的黄楸子早已经黄灿灿的躺进了柳条篓里,眼看都快放不下了。只到了后半晌,人都快累坏了,果子才基本下完了,至于实在够不着的十头八个也不要了,留着养树,母亲说。


    接下来的事情是打扫树下的一片狼藉,然后把果子给亲朋好友邻居分送,最后剩下的抬到空房捂着,一直到寒冬腊月让它们冻成冻果子,才能算是吃到了真正的好东西。从那天起,每每回到家,一股独属于黄楸子的异香便冲进你的鼻孔,刺激着你的味蕾。于是,天天吸引着我第一时间跑到果篓旁抓起几个,尝尝捂好了没有。大人说这种果子闻起来倒比吃着香,我并不以为然,咋闻也解不了饿呀!于是,经常性地我故意嫌饭不香,便拒食。然后偷偷挖半碗果子抱着吃个饱,母亲知道我的尖馋,于是也不管,吃点总比饿着强。而我大快朵颐之后,往往得忍受果酸在胃里一阵阵的翻江倒海,不过,我尽量忍着不吐上来。由于我常期的盗取,一般我们很少能吃上冻果子,一开始是天热藏不好,坏掉一部分,剩下的没等上冻就让我吃完了。偶有一年,母亲另外装了一小篮吊在房梁上,我懒的去偷拿,于是那年冬天,我们真的吃到了冻果子。黄楸子冻透以后就变成了咖啡色,拿出来放到有炉子的房间消冻,等变软了,剥了皮,整个含在嘴里吸,一股股浓浓的酸甜水水咽下去,比它鲜果时酸涩的口味自是大大的不同,大大的要好。当然还因为,这冻果子吃多了胃也不会难受。只是许多时往往等不得消,心急有心急的解救办法,从水缸舀半瓢冷水来,把冻果子放进去,少顷,果子里的冰便被结出来裹在了外面,它的冰又和另一个的冰连在了一起,结结实实一块,你可等吧,比放在那里自己消还慢。心急的我必要先剥开那冰壳,吃里面变软的果子,但终是拿水泡过了,没有那自然消软的甜。


    以前没什么先进技术,果木一般都是结一年果歇一年,第二年若是结少了,那几颗“养树”的果子便成了我心心念念惦记的对象,一颗一颗,总能在上冻以前把它们一个不剩地吃掉。你还别说,这几颗熟透了的果子都晒出了红红的脸蛋,一咬,里边的果肉沙沙甜甜的,倒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很难找到这种果树了,它叫黄秋子树,又叫长把子,果多个子小,鲜果味道显酸涩,是一种穷人家孩子才喜欢的水果,渐渐为人们淘汰了。因为那些富裕起来的穷人,他们越来越多地吃上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叫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见过没见过的,听过没听过的,中国的外国的,甚至还有太空的……谁还怠见黄楸子呀。


    至于我家的老果树什么时候不见了,我也记不清了。好像它是一点一点不见的,先是因为它自己的年纪老了,今年死一枝,明年又死一枝,这样就越锯越少,到最后它只剩下一截又粗又矮的主干了,不知啥时被彻底除掉了。


    而我,现在只能说曾经拥有过一棵黄秋子树,它的果子曾帮我熬过了一段艰难岁月,不光是解馋顶饭,还有对一颗孤独固执童心的陪伴。直到现在,有时不时想在内心深处描摹一下那些细节:或爬到它身上折花,或倚在树下盼果子成熟,或只是望着它静静地等……这种种的画面,能暂时来解救一下我因年老而产生的,那些莫名孤独和不安。趁现在时年纪,尚能有这些无聊的回忆,也是非常幸福的安慰……






    作者简介:孙丽君,女。河北蔚县人。曾在《雪绒花》等发表文学作品《二虎》、《过大年唱大戏》、《小镇名人》等。人生信条:米粒之珠,犹有牵挂。始终在感恩中寻找,在感恩中等待,愿与你一起唤醒灵魂,找到快乐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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