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水乡的脚,爱读断简的石板路,读一节节的水乡春秋,轻轻盈盈地读,在老水牛的瞳孔里,在独木舟的歌吟里,读出一颗颗酸梅花子来,读出一个个失眠夜来。
于是便有许多石质的问号,拱起在路上。
青屋檐的梦在水底晃荡,从月亮古老的清泪中,山茶花般的姑娘,纤纤的手,扯起丝丝嫩绿的燕语,评剧味般的图案,薄荷味的节奏,在江南水乡风靡了。
醉过山城水廓的酒,把湖边的柳树做成长弓,将苔色岁月射向苍穹,惊断——从湖水深处飘来的云朵。
在阳光忙碌的嗡嗡里,在梅雨多情的祝福里,江南水乡穿起白鹭的衣裳,款款舞动的翅影,倒映在古运河的碧波里……
(二)
从太湖的唇边,幽幽折折淌来,一支古调渔歌,有小雨的三弦伴奏,时疏时密时急时缓。
是谁默默踏歌而来,把网撒成汊汊湾湾,渔汛若舟子,聚拢,散开,去去又来来。
所有的瞳眸都走到水边,所有的民居都走到水边,水缠绵成柳树,水缄默成炊烟。
酿水为酒,吹水为箫,从此你再也走不出水乡,水乡已塑你成一叶无形之舟。
日月星辰融化为水,父亲的刚烈母亲的柔媚融化为水,水声四起,水乡是水的形体的性灵。
静而为缆,为苔痕;动而为鹭,为白云。
煅水为剑啊,水是纹路,游在你掌心。
(三)
在江南水乡,芳草如火焰般燃烧。
那是遥看才辨出色泽的芳草,那是淹没马蹄的芳草,那是萋萋离离的芳草。那是一个女子罗裙颜色的芳草,那是力图抱得三春晖的芳草。
芳草洇透江南,氤氲春天。芳草是写在水边泥土上的一篇赋,恣肆铺陈而不夸张。
你可以迷恋一丛带露的杏花、一条绿如蓝的江水或一次头枕柔波听雨而眠的浪游。但给你感奋持久而强烈的,还是芳草。
芊芊绵绵,挨挨挤挤,你忽略不了染绿你的眼神和记忆的芳草。
人静时,在思念的深处,芳草的语言清翠、娇嫩而细碎,且撩人。
骢马曾系于哪座楼前的垂柳,扁舟曾泊于哪条小河的浅滩,青衿曾染上谁家小店的酒痕?
舟逝马驰人杳。在桨声和马嘶里,江南倏地颤栗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几千年了。芳草如火焰般燃烧,将你煎熬。注定你走不出芳草,走不出水乡古镇的眼神。
让人魂牵梦萦的是水乡;令人心旌摇荡的是芳草。芳草的绿色打湿睫毛,凝成一滴晶亮的液体,悬挂而不风干。这就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呀!
江南水乡是一管笛,你可以横卧唇边随意地吹。野调无腔,袅袅扬扬。
(四)
太阳醒了,将粉红的睡衣悄然褪去,轻搭在苇叶上。
匆匆掬一捧湖水洗脸,昨夜的胭脂施得太厚,染红了碧水和田园。
渔船醒了,舀一瓢朝霞煮茶,顺手从舱外牵一缕晨雾撒进锅里。
鸬鹚醒了,面镜而立,静待出发的篙声。
只有鱼儿,还在水草里沉睡。
这儿离湖汊好像很近。艾叶和菖蒲在鱼腥的风中静静地摇曳,千万莫发出丁点儿声响啊;捕虾者正密密地编织着新的方案,圈套须在静谧中细细地制造。倘若走漏了半点风声,晚宴上便少却了殷红的色调。
惟有红的愈多,红的愈猛,捕虾者那屏息静气的脸上,才会显出惬意的微笑。
阳光在天上,犹如一根细玉的纤维。太重了,云儿托不住,哗啦啦撒在水中。一半沉入湖底,一半浮在浪峰。
渔夫急了,匆匆撒开渔网,围成远古的迷阵。在晨曦里,在夕阳下——打捞阳光,打捞星星。
世间的琼浆玉液,并不都用瓶装。
眼前,是一泓绿色的散装酒,陈列在水乡露天的酒柜上,以飘香的形状,渗入苇叶和柳叶构建的容器。
乌篷船,一头闯进醇香的诱惑中,醉卧在她绿色的酒樽里……
(五)
目光散尽,我的思忆收不回来。
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我就醉了。
远远地,仿佛在画边行走。那碧绿的湖水啊,就像大师泼洒的颜料,那么匀称得体,恰到好处,油画般的效果。
在这里,天空的蔚蓝也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岁月浸润云影之后与梦有关的色彩。
没有风的时候,这里的水是平静的海。偶尔,让一片轻云,缓缓飘过,像帆。这时,你的心,也是帆吗?
在这里,蔚蓝是最美丽的语言。
走惯了山径与古道,看惯了峭壁和巉岩,一旦云散天开,谁都会抬起头来仰望,谁都会放开嗓子呐喊,让蓝如湖水的天光,沐浴疲惫的躯体和灵魂。
没有到过这里的人,没有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
蔚蓝,它往往超越一切境界和一切色彩,以一种无拘无束的情绪,把你的心和整个视野统统覆盖,让你过目不忘。呵,江南水乡,这孕育热烈神话的“东方威尼斯”,硕大的翡翠镶着天边的云彩,湛蓝的天空折射澄明,定格成永恒的风景,成为多少游客洗涤尘世风尘和心灵的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