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两种以“苦”著名的野菜,一种是苦荬菜,一种是苣荬菜。“荬”,在口语中,读“模”;“苣”读“曲”,简称“苦模”与“曲模”。
这两种野菜都是菊花科,但是细分起来不是一个属类。苦荬菜是苦荬菜属,苣荬菜是苦苣菜属。苦荬菜是一年生草本,苣荬菜则是多年生的宿根。在黑龙江,苣荬菜也叫做小蓟,是治疗肝病的中草药。但是专家不认可,因为它并不是小蓟,药效不一样而有假冒之嫌。
但是,虽然并非同属,苦荬菜与苣荬菜,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的叶子,初生时都是贴着地皮,从根部向四面发射仿佛粗糙而有缺口的绿色光芒。它们的花朵呢?也都是金黄色的,模拟太阳的光而努力地向四周放射,把棕色的土地一点一点灼燃。
春天的时候,苦荬菜和苣荬菜是北京人喜欢的食品,在公园绿地或者田角山坡,不免见到挖野菜人的身影,他们蹲在那里,用一把小铲子,把苦荬菜与苣荬菜挖出来,带回家用清水洗净,根部白嫩,茎叶新绿,蘸着酱吃,清脆爽口且有败火功效。对这些人,园林工人很反感,往往在绿地上放一个牌子,上面写道:“此处喷有农药,后果自负”。然而,如果是非绿地,苦荬菜和苣荬菜就没有这种幸运,难以受到园林工人的呵护了。
有一年,我和妻子去怀柔山区的一个村子玩,那是一个半山区的小村子,原本寂寂无闻,有本事的农民都出山进城了。一个美国人发现这里打开窗就可以看到长城,于是买了一所农民的院子,将其改造为会所,在这里举办小型国际会议,每年到这里开会的人都要提前申请。我们去的时候,这个村子的农家院不再有人出售,凡是地理位置好的,基本都被改造,或者改造为旅社,或者改造为度假的别墅,颇有旅游景点的味道了。有一个农家小院被改造为饭馆,大门虚掩,我们推门进去,里面是一个细长的院子,有一排平房、一个石碾子和一丛粉红的桃花。我们来得早,不是饭口,大师傅还没有上班,寂静的屋顶上峭立一座砖砌的矩形烟囱,顶端出口用两块瓦片对接,拼出一个洁净的浅灰色的弧形,一只漂亮的喜鹊,踮起脚尖立在上面,“啾啾”鸣叫。突然想起了鲁迅,想起了《故事新编》里的《奔月》,“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那样一句关于嫦娥的话。如果是乌鸦多好,可惜是喜鹊,不能做“乌鸦的炸酱面”了。这家饭馆以北京炸酱面做招牌,但是价钱昂贵,真的好吃吗?
我们找了一家高坡上的饭馆,这是一家四合院,四面都有房子,前檐安装落地玻璃,有大厅,也有单间,单间也是落地玻璃。这样,单间与大厅之间可以相互“透视”“肝胆相照”。我们在大厅里坐下,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菜,我看看菜谱,上面有清炒苦荬菜和地三鲜,便点了这两样。之所以点这两道菜是因为:一、我们从来没有吃过苦荬菜,来到这座小山村,尝尝这种久负盛名的野菜,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吗?二、地三鲜有多种做法,食材不同,味道也不同,这家饭馆的食材有些特殊之处,怎样的特殊,现在已然淡忘了。青菜易熟,原以为可以很快吃到,却不料久候不至。等候的时候,蓦地看到院子里有一条可爱的棕黄色的大狗,伸出前爪拉大厅的门,将要拉开的时候,单间里的主人走过来,把门关上,不让它进去。大狗用爪子拍拍门,无奈地摇摇耳朵回到院子里。这扇门两面开合,既可以推也可以拉,凭大狗的爪子很难把门拉开,但是如果大狗站起来,把身子趴在门上“歪”一下,借助体重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去。我很想把这个方法教给大狗,但考虑到主人的态度,这样的念头也就夏日流星似的一闪而过。大狗进不到主人那里,很不甘心,每当有食客进来,便奔跑过去,但总是在接近房门的时候,那门便霍地关上。反复了几次,大狗才倏地瞄准一个机会,跟着吃饭的客人进入大厅,跑到主人所在的单间,蹲在门口笑眯眯地凝视主人。主人看看它,把它牵进去,大狗欢快地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但是很快便被驱逐出来。它做了什么让主人不高兴的事呢?在这家饭店外面,我们见过主人与这条大狗。主人和妻子、孩子照相,大狗兴奋地从汽车上跳下来,蹲在旁边欢喜地看着他们。和主人在一起的,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和老年夫妇。我们判断这可能是祖孙三代,三个家庭组合。
比我们晚来的食客,点的菜陆续送上来了,而且有些已经吃完离开,苦荬菜和地三鲜却迟迟没有消息。我们问服务员,她说,今天厨师比往日少,忙不过来。我说,我们点的都是青菜,最容易做,为什么难熟的鸡鸭鱼肉反而快呢?服务员支吾几句,便不说话了,只是答应我们再催大师傅。又过了很久,苦荬菜终于送上来,我吃了一口,极苦而难以下咽。又过了半天,地三鲜也终于送来,妻子说,今天不应该来这家饭馆,你点的都是便宜菜,人家赚不到利润怎么会给你做?我埋怨她为什么不早说,她笑道,我也是事后诸葛亮。你难道忘记了《圣经》里的一句话:盲人岂能领盲人,两个人不是都要掉进坑里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吃苦荬菜,真的是这样苦吗?晚间睡觉时,想到白天的事,突然觉得有些怪异甚至好笑,笑我自己见识不多,吃出了那种地老天荒的苦味。或许就是这样,否则怎么会以“苦”打头,而且还有诸如“苦碟子”“苦丁菜”之类的别称?
然而,事情似乎也并不那么简单。过了几天,无意中在网上搜到一则关于苦荬菜的文章,信手转录下来,作为一个小小纪念。依据那篇文章的说法,苦荬菜有多种吃法,可以凉拌、可以做馅、可以炒菜,也可以做汤,甚至可以泡茶而颇有风味。但是无论怎样,首先都要将洗净的苦荬菜放入沸水里焯一下,迅速捞出,洗出苦味,挤干水分之后待用。吃苦荬菜是要把苦东西挤出去的呀!这么一想,口腔里难免生出一丝苦味,而在苦味中突然忆起山村中那只漂亮的喜鹊与那条棕黄色可爱的大狗。喜鹊与大狗,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