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过很多古色弥漫的小镇,在曲里拐弯的层层诱惑中,它们的暗香最终都没逃脱现代科技的浮躁与雕琢,时间久了,记忆自然也就逃离在那样的小镇之外。总的说来,外表的复古怎么也抵达不了灵魂之古,再先锋的建筑师也无法让岁月本真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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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下千篇一律的小镇彰显的不过是浅表之古,它们忽略了刻骨的古一直深藏在内部。唯有普威,看上去一点不古,可它肚子里却装有实实在在的古货。虽不动声色,甚至一点痕迹也不愿显露,但却让我记住了它。
普威是米易管辖的小镇。米易在何处?那个夜晚,内心里塞满无限的期待感。尽管知道要坐长达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但仍没有漫长犹豫。首先,这是一个女诗人发出的邀约,她爽朗的笑声常常撵过天边的月光与风声,让人不容拒绝;其次,因为米易这个如同爆米花酥软的地名,很是令人着迷、充满无限的想象力。可我却对它一无所知。
想象中的米易,除了接触中国钢之城攀枝花的印象,其他总是荡然无存。之于攀枝花,过去依然没有涉足的经历,只是它强势的盛名比起米易出现在个人记忆里,早了二十多年的历史。想不到它们之间竟存在隶属关系,米易是攀枝花绽放的一朵耀眼之花,也可以称之为花中花。
真正知道米易,是近年的事。因为妻子的闺蜜,两次从米易带回的葡萄与芒果。在阴郁与明媚的成都平原,我常常举头望攀枝花,低头偷想米易的味道,葡萄、芒果、野花,以及大面积涂满阳光的红土地构成了我的想象空间。
枕着安宁河醒来的米易之晨,空气里到处透着一股清凉的花香。那不是纯粹的桂花香,花香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那是一个秋天,趴在窗前,瞅了几眼安宁河。河面不宽,它的样子围绕小城米易,仿若环抱一座安静的村庄。像河的名字一样,水之流动,如一个老人在低语。那可是三皇五帝中的第二大帝颛顼在低吟?这轻微的声音既是一座城池的开始,也是天地之间最后的倾诉,不缓也不急,尽显祥和。只是水之颜色,恰似一位历经生命长旅的暮年人,带着五味杂陈的泥浆色,在等高不平的绿坡上,曲折、蜿蜒、芬芳,甚至尽展生命历经的苦难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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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与潮气,在河流之上延伸、缥缈,它们浸染的不仅是一粒米诞生的土壤,还有一个闯入者陌生的身体。它们涤荡着天空的尘埃与一面湖水的清寂,而此时,我双手抱拳在胸,穿着成都平原热烈的短衫,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毕竟米易的季节,夹杂着青藏高原派生的冷气流,比平原成都的脾气更难掌握。加之车窗外时而飘荡的细雨,为我们前往普威的旅程,增添了一丝小小的寒意。
好的是,每每经过路口,都能发现卖水果的普威人。他们将塑料口袋顶在头上,亲切地与来往的客人打招呼,我们停下车来,冒雨尝鲜与购买。那些比秤砣还大的青皮子梨,一路上都在诱惑我们的视野与胃口。当真正将它放进嘴里时,那鲜甜的水分着实让人感觉回到水果的故乡。一路有梨,让人目不暇接,似乎每一颗梨都在向你倾诉,它才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回忆。
抵达普威正逢当地集市交易。这里没有高楼,路边的小卖部有的还保留着木板门,看上去泛着陈旧的油光,一条长长的斜坡就是整个集市的全部。里面有卖衣服的,杀鸡宰羊的,卖果苗的,还有喇叭里叫卖仿制军用皮带的,当然我还听见了一些流行音乐,混着羊肉汤的香味,被一个穿羽绒服的女人,骑着摩托,摇头晃脑地带走……
刚开始,我们的目光都投放在路边的两匹马身上。它们背上架着简单的马鞍。一股冷风吹过,草丛中几朵野花,摇动身姿,内心禁不住涌起一个人身处北方某个驿站的画面——那曾是我雪葬青春的边地梦想。
两匹马表面在低头啃草,其实在侧耳倾听我们的话语。
这两匹马来自普威的哪个村庄?它们是白族人的马?还是回族人的马?它们的主人究竟在街市的哪个角落忙碌?面前的两张马脸,很难让人识别主人的长相。在边地小镇普威,我不知被草原遗忘的马是否想念它的主人?但就马在普威的出现,多少给人传递了一点此地的古意。
我们一行人,零散地穿梭在小镇里。街上的人,几乎没有穿短袖的,人们打量我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流浪他乡的孤独客。这如同我们看马的眼神里夹杂了风和沙,还有枝头上被风雨打落的阳光与花瓣。当然,我看他们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奇异。因为这里面有一些身着民族服装的族群——他们裹着花的或黑的头巾。披着麻质察尔瓦(披风),在人群中特别扎眼的人,是我并不陌生的彝人。与普威接壤的凉山州,住着星星一样密集的彝人。他们当中有不少品质高尚,才华非凡的诗人、音乐人、艺术家。看着他们,顿时心生暖意,让我忽然动了念头,想要买一件察尔瓦。于是,露天临时的铺子里,我们一个一个看来看去,无奈找遍普威,也没发现民族服饰店,可见普威居住的彝人,比起大凉山,只可能是少数,虽然此地离西昌不到两小时的火车路程。
在小镇普威,市场上见到最多的不是人,而是水果。铺天盖地的果实。只要稍有空地,就被水果占据,石榴、香蕉、桃子、苹果、李子、火龙果、梨子……只要你经过卖主面前,他们都会热情地招呼你,停下来尝一尝,好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戚。那口气让你完全不用担心吃到水果贩子动了“手脚”的水果。在地上,那些相貌不太耐看的水果,有的已经被果农按堆头大甩卖。
闲步中,不时收到陪同者传来的果实,它们当中有些是卖主邀请品尝味道的。有的水果,在我手心刚刚被焐热,很快又将被传递给他人。其中,我接到一枚小如顶针的果实,叫野核桃。原本,普威小镇上的卖主可不这样叫,它还有一个更具有普威特征的名字,但一时想不起。那种软硬兼具的外壳,好比松籽,形状如同一粒小贝壳,味道十分涩口,但又免不了溢满唇舌的香味。这种味道简直拥有鸦片效应,越嚼越有瘾。
只是小小一枚野核桃,想要吃上它的肉,得费一番指上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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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北方人吕虎平对此物最有耐心。他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在一排卖主面前流连忘返。当他终于回到两匹马面前找到我们时,如同一位远方来客。假设这里该出现一句台词,我想应该是:少爷,马匹已为你备好,你可知许多年前遗失在普威的亲戚,就在不远处的山冈下了?第二天,他带回成都平原最多的就是城里人很难见识的野核桃。我不知他是否真心喜欢吃这玩意?按他的修为,多半是因卖主找不开他的零钱,他为了宽慰普威小镇上的人,才买了那么多吧。也有可能,在他的文学意识里,他提回的不是一袋野核桃,而是一袋子分量不轻的汉字。
细雨还在呼喊,只有历史中人才能听见普威的过往。我独自站在普威集市远眺,像失散的马群,隐约发现对面的山坳里有一座孤单的寺庙——想必那就是传说中有神显灵的灵佛寺吧。行程中,并没有计划去这座寺院,但此刻它近在眼前。之于佛教圣地西藏,一路上随处可见朝圣的佛弟子,而眼前只见灵佛寺影子,不见信徒。这其中的淡然与空静,只能任人仰望十里果实遥想答案了。
当虫子离开花瓣的时候,雨已停歇,雾霭散去,蜂从花蕊中缓慢地露出头来,想着米易之城的陌生。其实自己对普威仍处于陌生之中,只是这种陌生很快在午餐过程中,被一支沾盐的野山椒消解。
米粒之微,来之不易。而普威构建的米易之开篇,够我在虚实之间的尘世,落笔回向厚重的远方。我知道,那一刻,我已经学会像一个原住民,接受普威内在的甜蜜回忆。
背对马匹,向着集市相反方向往上走,野花与草药的尽头则是吉家土司建筑遗址。三棵百年古树的出现,多少让人欷歔不已。树下踩着脚踏车的孩子兴趣盎然,更欲知道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打何处来?他们无心关注身边土司留下的颓败家园,以及死灰复燃的土司树何年何月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们的冷却之眼,成全了他们的热烈之意。
从树纹上看,这岂止是百年古树呀,那些树痂与主干上凸凹的坑,呈现的是岁月老去的光华与隐秘,显然真正的树龄,值得植物学家们探究。假设树是当年的土司亲手所栽,那么历史的细枝末节就更值得当今普威的书写者们费尽思量,让昔日之古重现。倘若如此衙门遗址,不在短时间内成为遗迹,那么普威小镇的重建与文化振兴,就值得世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