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人生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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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位作家,往往从文字开始。
最先知道韩少功,是读他和韩刚(韩少功的姐姐)翻译的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精彩的小说加上一流的译笔,真是天衣无缝、相得益彰。那书实在好看,后来再看别家的译本,就读不下去了。我有次跟朋友说起,对方答,当然了,韩少功自己是小说家,所以翻译得好嘛!其实也不尽然。不久之前,我在小思家里看到七十年代张爱玲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书,有李欧梵的“导读”和蔡浩泉的插画——真是无可取代的一时之选。我央小思老师借我一阅。李欧梵的“导读”写得潇洒,笔意纵横,今天读来依然很好,蔡浩泉的插图线条老练简洁,很有味道,也不会过时。反而是张爱玲的译文,左看右看都不很对劲。我后来想,有可能是《老人与海》渔民题材以及海明威这样很阳刚的文字不符合张爱玲细腻的风格,读者看到译者很卖力,甚至吃力,可惜做不到信马由缰、挥洒自如。
八九十年代是内地“寻根”派小说最红的时期,作为它的代表人物之一,韩少功更是风靡一时。他也从不叫读者失望,《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诱惑》《鞋癖》等,篇篇掷地有声——然后就到了《马桥词典》。
当初我读的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初版《马桥词典》,那份惊喜和兴奋至今记得很清楚,真是“惊为天人”。读小说读得着魔入迷,一生没几次。一次是读阿城的《棋王》,我坐上巴士开始读,读到下了车,双眼仍然不肯离开手中的杂志,结果差点被英皇道上飞驰的的士撞死。我尴尬地站在路边,让肥佬司机把我训斥了一顿。而《马桥词典》则令我不知下车,到终站了我才如梦初醒。
后来我向当时三联老总赵斌极力推荐出繁体字版,获得支持。设计师洪清淇帮忙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封面。我认定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寄给好几位香港专栏名家,落力推广。可惜这部小说在香港就是红不起来。繁体版是1997年4月出的,到了韩少功2008年4月来香港浸会大学当驻校作家,我查了一下数字:十一年前印的两千本,还没有卖完。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马桥词典》于2000年入选由海内外专家共同推选的“二十世纪华文小说一百强”,被译成英文、荷兰文、法文、韩文、波兰文、越南文等多种文字,可庆幸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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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作家从文字开始。可是有的作家,读他的作品时印象好,到了接触本人,就大打折扣了。有的当然不是,作品和本人一样优秀。
见过韩少功几次,包括在他的第二故乡海南岛。韩少功总是笑眯眯,人很和气,也很风趣,有问必答。但全都是有着许多人的场合,没可能深入话题。今年四月,韩少功来港任驻校作家,可呆一个月,我就想找时间跟他聊聊。一来,我实在对韩少功的作品和人感兴趣,二来也可以尽一下“地主之谊”。
在他临走前才找到时间聊天。而话题则是从之前聚会韩少功的一句话开始:“其实做人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的是什么?”
韩少功先说他不要的:“1996年我当海南作协主席时,是全国最年轻的省作协主席。上面有领导看重,下面有群众支持,很多朋友都认为我仕途很好。假如我肯在这方面努力,有人说我还可以混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可这并不是我要的。”
“为什么?”
“假如我要向上爬,那么我必须跟很多人搞好关系,包括有权有势而我又很不喜欢的人——春节该去拜拜年吧?有事没事总要请示拜访,吃吃饭,联络联络感情吧?如果我无求于人,那我对我不喜欢的人就不必做这些事不必笑脸相迎,是不是?”我这才知道韩少功并非对每一个人都是笑眯眯的。
我接着问:“还有什么是你不要的?”
韩少功想了想说:“1988年我办《海南纪实》,很成功,销量节节上升,后来到一百多万份。钱多得不知怎么花。当然那是公家的钱,不能放进自己的口袋。杂志因一些原因给禁了。但这之后,许多人来找我办杂志,出很多钱,给很多优厚的条件,我一一谢绝了。”
“那又是为什么?”
“找上门的人都以为我很会办杂志,他们给我很多钱是要我挣更多的钱。”韩少功笑着说,“可是我认为《海南纪实》的成功不是自己的成功,我自己都弄不懂为什么可卖一百多万份。没把握可以再令一份杂志畅销,那我为什么要接受那么高的薪水而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呢?”
多少人毕生拼命追求的金钱和地位都不要,那韩少功要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韩少功心目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首先责任很重要。家庭、父母、孩子很重要。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我们又把孩子带到世上来,这些责任都得尽。”
“我父亲是‘文革’期间自杀的。也没怎么挨斗,但他胆子小,熬不过。我一直照顾母亲,她也去世了。女儿美国留学回来,学的是环境保护,现在海南工作,有个很好的家庭,我已经当外公了。”
韩少功从外表和精神状态来看都很年轻,一点不像“外公”。因为人生大部分责任已尽,没有拖累,他才可以一年有半年时间和太太呆在湖南乡下,过现代陶渊明的生活。这在当今中国作家里也好像没有第二个。
“写作重不重要?”这是我关心的话题。
“重要。我还是喜欢写作。仍然很有兴趣。”
在他看来,写作是兴趣而不是以写作来换取名和利。我提起中国作家的“诺奖情结”,韩少功说为得奖而写作是悲哀的。他说他跟作家朋友一起时,说起某某人某某人,大家面面相觑,“我说这个作家得过某某大奖啊”,大家仍然丈二金刚摸不着脑。“可见得什么奖没人记得。让读者记得的只是好的作品。我在海南当主席的时候,跟海南作协的人讲,我的书一律不要拿去参加评奖。”
聊天中我发现韩少功对政治也很有兴趣。说到政治制度,他说:“现在两岸三地正好可以互相参照。台湾的选举,香港的法制,内地一党执政,可以再观察一段,相互借鉴和比较优劣。主要是看哪种制度更适合中国人社会。”他说了一些政治书,可惜是“对牛弹琴”。
送韩少功到北角码头乘船,目送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在想,这真是一位作品和人都令人敬重令人欢喜的作家。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朱天文在今年书展上的演讲就感慨说:年纪越大越懂得一个人的一生,可做的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正因为如此,选择才重要,韩少功的要什么和不要什么才如此重要啊!
鼓浪屿的最后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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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廖医生是鼓浪屿最后的一位绅士,大概不会有人反对。鼓浪屿的绅士跟别处不同。这里的绅士真要有点gentleman 的味道:除了出身、职业、个人修养外,还要有点洋化,毕竟鼓浪屿是有名的“万国租界”。
廖医生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他是林语堂的亲戚,会拉大提琴,是教堂唱诗班的指挥,又是网球好手,生活作派洋化。当然,这些对我并没太大意义。有意义的是他是位名医,医术高明,医德有口皆碑。更重要的他是祖母和父亲的朋友,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位伯伯。
直到今天,他有时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中等身材,经常一身浅灰或中灰的猎装。头发剪得很短,粗眉、长方脸。最特别的是上唇有一排仁丹胡,像鲁迅,也像查理?卓别林。
他家离我家很近,只有几步之遥。后来我读林语堂女儿林太乙的《林家次女》,她说外公家是鼓浪屿漳州路38号,我有点惊讶:我家门牌42号。打电话问父亲,他说没错啊,林语堂的岳父正是隔壁廖厝的主人。廖家是开金铺的,他们原来要买的是42号,因这块地地点更好一些,但没买成,给父亲的姑父捷足先登了。我的太姑父李昭北,是当年菲律宾的华侨富商。他买了地,建“李家庄”,我就在“李家庄”里长大。
到我认识廖医生时,他已搬出廖厝,另立门户,在漳州的另一处买了座小洋房。父亲说当年廖医生自己开业,楼下是诊所,楼上是住宅。后来不允许私人执业,廖医生被收编在鼓浪屿医院做内科主治大夫,最后升做院长。这座小洋房就完全成了住宅。
一般来讲小孩子是最怕医生的,而我却喜欢廖医生,想来有点奇怪。我想很大原因是受家庭影响。
祖父年纪轻轻就因肺病去世,祖母也传染了肺结核。家中有病人,自然要和医生多打交道。廖医生的高明之处是看病特别细心,判断准确。那时不像现在,今天的医生靠很多高科技设备如超声波、X光透视,甚至磁力共振来诊断。虽然当年已经有X光和拍片,但费用昂贵,廖医生一般不常用。
我大弟弟年幼时,有一次母亲看病带着他,顺便也让廖医生检查一下。廖医生用听筒听了之后说:“赶快去照一下肺,应该有问题。”弟弟那时还很小,X光根本照不到有什么毛病,后来又拍片,才发现肺部的确有轻微结核。母亲就说廖医生的耳朵比X光还要灵敏。
有一段时间家里人特别多,光是小孩就有十来个。除了我和三个弟弟外,姑姑叔叔的孩子们也放在我家,我祖母被称为幼稚园园长。孩子多,感冒发烧是常有的事,一天到晚都去找廖医生。所以廖医生也等于是我们的家庭医生。
廖医生看病认真仔细,下班后却很轻松。住得近,有时会在巷子口碰上,我叫一声:“廖医生!”他有时候就会做做鬼脸,将浓眉和眼睛挤成一团,然后耸耸肩。鼓浪屿只有他有这个滑稽动作。看病时他戴个大口罩,表情严肃,我没想到他的鬼脸这般生动有趣,令人莞尔。
巷子口的廖医生家是我熟悉的房子。两层的小洋房,很精致。楼下有个迷你小花园。一年四季都有当时得令的鲜花。我最喜欢的是冬天开的白色和粉红色茶花。花团锦簇,开得很典雅,又很美丽。
二楼阳台,长年坐着廖医生的大女儿。这女孩长得很漂亮,可惜幼年得了小儿麻痹症,智力也跟不上。一年到头她都坐在阳台上。阳光下一张笑眯眯的脸蛋,头上扎个粉红蝴蝶结,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惜。据说这女孩是因爸爸看病,把细菌带来传染给她,为此廖医生特别内疚,也特别疼爱这个女儿。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廖家长女去世,他们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廖家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最小,长得很像她父亲。她比我大几岁,我小时候不爱运动,却很羡慕这位廖家姐姐,腿长臂长,身手矫健。周日的早上,常常可以见到他们父女或父子一身运动装,手持网球拍去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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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叫我感动的,当然是我生病的事。我来香港后的第二年,得了怪病,全身肿胀,服药无效。父母赶紧要我回鼓浪屿找廖医生,他查来查去找不到原因。于是,每天早晨不到六点钟,全家人包括我都还在梦乡,廖医生就悄悄从后门进来,到我枕头边给我量体温和血压。他带了支电筒,还有病历卡,仔细填好之后,点头示意让我继续睡。就这样每天早晨悄悄来去,大概记录了两个礼拜。后来诊断出是比较少见的一种“内分泌失调”。我的“怪病”是他给我治好的。
那年新婚,我带先生回鼓浪屿探望廖医生夫妇。廖医生已经退休,多年不见,老人家格外亲切,两眼笑得眯成一线。我好像是带了莫扎特的CD去送他,然后告诉我先生说:廖医生拉一手大提琴。我家先生能拉小提琴,两个人谈得挺投缘。印象中他们一个下午都在谈德伏扎克的大提琴协奏曲和《新世界交响曲》。
之后许多年没再回乡,却传来廖医生去世的消息。廖医生先是中风,卧床两三年。有的人很有毅力,会跟病魔斗到底;有的人却不是,假如瘫痪、要人服侍,就觉得生不如死。
廖医生卧病几年,廖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本来就是护士出身,人又伶俐能干,夫妻一向鹣鲽情深。但是从某一天开始,廖医生一见到太太就闹脾气,甚至大骂。端上来的,无论是药是饭菜还是补汤,廖医生都把它扫掉,任凭廖太太如何哀求他也不动心。到了最后,廖太太死心了。过不多久,廖医生也就去世了。
廖医生脾气之好是左邻右里都知道的,从来没有人看他发过脾气骂过人,即使是对下属或者佣人;廖医生爱太太爱孩子也是出了名的。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他晚年会性情大变?突然我明白了:心思缜密的廖医生其实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要深爱他的太太心死,不要过于悲痛,所以出此“下策”。
年前我带女儿回乡,又去看望廖太太。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还能独自飞美国去看望女儿和儿子。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我坐在廖医生家阴凉的客厅里,啜着女佣端来的香浓咖啡。
夕阳徘徊在百叶窗外,矮墙上的蔷薇在风中摇曳,客厅里的绿色盆栽郁郁葱葱。廖太太涂口红化淡妆,穿一身米色丝绸衣服,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
客厅的一角有架钢琴。钢琴上摆着廖医生的黑白照片,浓黑短髭,那笑得很幽默的神情我多么的熟悉,我仿佛又见到他做鬼脸、耸肩促狭的样子。而旁边,有个黑色的小小骨灰盒。
廖太太说:“过两天,我们要把廖医生的骨灰撒到港仔后的大海上。是三家人约好的。三个男生从鼓浪屿去上海读书,在圣约翰同住一屋,是室友,很要好。他们早就约定死后要将骨灰一起撒到港仔后。廖医生去世后就一直等着他们,年初最后一位同学也去世了,过几天就让他们结伴海阔天空到处去玩。”
港仔后是鼓浪屿最美的海滩,通向汪洋大海。港仔后的尽头有块奇异的石头,每当涨潮,石头便发出击鼓般的声音。据说鼓浪屿因此而得名。
沉默了一下,廖太太接着说:“他没叫我也一起去啊!”
我有点激动,含着热泪望着廖太太,但在廖太太的眼睛里,尽是平和温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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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廖医生的逝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结束。廖医生年轻的时候,是鼓浪屿的全盛时期,那是个很有情调韵味浓郁的年代。大概是从二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初。
当时岛上有两所著名的教会中学:英华书院与毓德女中。男生讲究学识风度,女生都要成贤惠淑女。整座鼓浪屿小岛,沉浸在一片金黄色的氛围之中——早晨,小鸟的悠啭伴随钢琴声琤琤;夜晚,清风把玉兰花香和阵阵涛声一起带来……
这里住过太多有个性有情调的人,发生过太多或美丽或悲伤的故事。美好的日子终不能长久,之后政治运动如狂风暴雨不断袭来,无情地打击、冲刷这金黄色的小岛,鼓浪屿完全没有抵御的能力,她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绅士淑女凋零殆尽,最后,剩下的只是日光岩、菽庄花园这些景点。
鼓浪屿的精髓与内涵早被摧毁。真正的鼓浪屿其实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