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道
2017年3月9日,我带着天山北坡的冰雪之寒走进鲁院东门。扑面来迎的是春信里波涌的花香,眼帘里全是洁白的玉兰花,往里走,便是一条玉兰树排成的花道。几树花开,几树初绽,几树含苞欲放,几多花瓣落在花道和台阶上。初春的北京一片暖阳,但树叶未萌,百草待生。惟有玉兰树高挑着枝条,打起一盏盏小碟子似的琼花,瑟瑟抖动着花瓣里浓郁的花香。高贵,飘逸。我的心放松又收紧,一步一步往里走,恍若踏破沧桑,迈入仙境。春风、画景、诗意,漫不经心地装点着鲁迅文学院这座文学的殿堂。
早晨从大雪初霁的乌鲁木齐起飞,在万米高空,感觉身边的空气,舷窗外的蓝天,飞机下面的云层,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亲切相容的释怀。俯瞰大地,却全是北方的苍黄,像无尽的荒漠,没有一点绿色,这又给心里蒙上了茫然和忧伤。无法找到一个熟悉的坐标,更找不到走过的路、游过的河。无数次乘坐这条航线的航班,无数次透过舷窗想辨识下面经过的地方。无法将历史与现实的故事与视线里的地方对应,无法知道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望长空,蓝色的深远里飘起空茫的思索。感恩上苍,感恩时代的机缘,让我走向远方,到了遥远的新疆。历经几十年的坎坷路,青春时的文学梦没有遗落,还在幸运地长大。俯瞰大地,我一路思索,此次学习,是人生路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基点,也许能给开始固化的大脑开启新的孔洞,让我更好地俯瞰人间世事,在生命的后程看懂更多的事情。
下午5点,阳光绣着黄金丝线,给玉兰花道披上华贵的斗篷。晨时新疆的寒冷与此时北京的温暖,在心里落下巨大的反差。走在花道,头顶花树,小心绕过地上的花瓣,一步一步,迈上鲁院大楼的台阶。从这一天起,每天走在玉兰花道,看花、闻香。每天早晨看望地上的落英,给它们与枝头俏立的姊妹拍照合影。悠悠感伤后,幡然醒悟:鲁院的玉兰花,从初绽到落英,不是入泥无声,而是大气坦然地传承呼应。
梅园
鲁院的日子从赏梅开始。我的宿舍是六楼朝南的第一个房间。早晨拉开窗帘,站在窗前俯瞰全景,阳光一块一块幻灯般照亮红墙蓝瓦,洒向整个院落。院子靠东一角是《荷塘月色》描述的莲花水池,朱自清略带锈迹的铜像坐在东岸,欣赏着两片汉白玉雕成的荷叶。池西是两棵高到四楼的柳树。然后是园子的主体,长着满园梅树。十几位文学大师的铜像坐落院中。点点梅花俏若繁星,一群麻雀缀在嫩黄的柳条上,几只灰喜鹊飞起飞落,整座院子都在灵动。下楼去,走遍园子,我就私底下叫它“梅园”吧。
各种风格的梅花诗纷纷出炉。河北来的青小衣每天一首诗。在梅园徜徉,更多的是与坐落园中的大师们交流。鲁迅先生的钢铁头像睁一眼闭一眼,给人灵魂的警醒。身形高瘦的茅盾先生斜依栏杆,上唇留着修剪考究的短髭,风雅潇洒地望着远方。瘦弱的巴金躬腰背手,低头而行。沈从文躲在树墙里,观察人间万象。老舍、曹禺、叶圣陶围坐一条长椅会心交谈,留出正中的空位,让后人坐在他们中间合影。鲁院创办人丁玲身穿八路军军装,留着齐耳短发,风尘仆仆地赶路。赵树理牵头毛驴,驴背上斜坐着小说里的姑娘小芹,显然是他体验生活的生动场景。身材伟岸的艾青坐在一块石头上,右手抚膝,左手夹烟,颔首沉思。他从海外归国,又在新疆石河子生活了15年,我在新疆已有32年,看到他,心里自然生发着特别的乡土亲情。他像刚刚垦荒归来,构思那首《从南泥湾到莫索湾》的诗,手里的烟则是军垦战士用干树叶旧报纸卷成的“喇叭筒”。
春天在梅花飘落中匆匆而行,层层花瓣铺在地上,像小时候盖过的碎花被。小草发芽,梨花、海棠、丁香花争相盛开,银杏树也发出小扇子般的嫩叶。每天享受梅园的时光,外出归来,先到梅园转一圈,坐住长椅上休憩片刻。春风、花香、空气的浓淡深浅,一天天润泽着心中的故事,沉淀着文学的语言。
汉白玉雕成的冰心宛若少女,冰清玉洁地端坐在三棵雪白的樱花树下,左手托腮,明眸凝视,身旁的花瓶里插着七枝玫瑰。同样雪白的墓碑上写着一句诗:“有了爱就有一切”,这是她留给文学和生活的基本态度。
梅园里只有梅花鲜红地开着,其他的都已凋谢。一层落花,遍地草香。
毛连草
鲁院的绿色一层一层地变浓。鲁迅先生铁锈色的头像边,开出几朵黄黄的毛连草花,锯齿状的小花勾画着太阳的金色光芒。
时光倒退几十年。一个5岁的小男孩,提着小篮子,扛着小镢头,到后山的阳坡地边挖草根。青黄不接的时候,人没吃的,小猪小羊也没有吃的。初春的嫩草根,比白面馍馍还香哩。他要把这棵大大的毛连草连根挖出来,让妈妈做成香香的菜团子。他小小的身子够不到,脑袋朝下用力掏挖。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小男孩感觉风要把他吸到沟底去。每挖一镢头,身体前倾一次,风就在小身子上拉一把。他实在舍不得这棵毛连草,小心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一下一下掏挖,终于把这棵乳汁饱满的毛连草连根挖松了,身体最大限度地前倾,小手只要再伸一点点,就能拔下来。忽悠一下子,他像一块土坷垃叽里咕噜滚下去,滚过陡坡,滚过荆棘,滚到深沟,栽进沟底的一个深窟窿里。窟窿很窄,他像一截木头棍子栽进去。浮土掩埋了小脑袋,他感觉要被闷死了,呛死了。他想起在小水潭里学着青蛙憋气的办法。小手向下撑,小脸从虚土里拔出来,喘了一口气。他感觉晕了一下,其实昏迷了好久。再醒过来时,眼前全是黑暗。他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头朝下,脚朝上,顺着脚丫看到了亮光。他把柔软的小身子弯曲,再弯曲,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把头掉转,从深深的窟窿里爬出来。天色已经黑了,小男孩回到村口。妈妈正急着到处寻找,看到他的样子,慌忙到那条黑沟里叫魂。“顺平儿——回来!顺平儿——回来!”小男孩听着妈妈的声声呼唤,看到自己飘飞的灵魂从空中降落,一下明白了很多事情。
男孩记住了那棵毛连草,还认识了更多能吃的草。小草刚刚冒芽,远远看见一棵,几个孩子都去抢,看谁跑得最快。找到一片,大家比着快,快快抢着挖。他在一群孩子中总是挖得最多。庄稼地里长出了苦菜,大人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挖。还有嫩嫩的荠菜,嫩嫩的蒲公英,嫩嫩的艾芽……春天里,嫩嫩的草就是鲜香的饭。他把很多嫩草拔回家,把嫩嫩的树叶撸回家,妈妈拌上一点杂面,一点糠,掺一点发芽的土豆,蒸出来,煮出来,都是填充肚皮的口粮。
小男孩一天天长大,他承包了生产队一头大牛吃的草,每天能挣8分工。早晨上学时,腰缠麻绳,手拿镰刀,放学后直接翻山去割草。跑好多的山,过好多的沟,割好一大捆草。天黑了,青草捆成垛,压在背上高过头,他成了一个移动的草垛。黑黑的山路上,沉重的绿草垛子一步一步挪动。汗水从头皮里,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冒,汇溪成流,从额头往下流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痛。草垛子越背越沉,肩膀被麻绳勒得生生地疼。继续走,踏着越来越浓的黑暗走到生产队的牲口棚,对着空地,一摔背,把死沉死沉的草垛子狠狠砸下。他多想快快回家睡觉呀。可他还要和生产队的饲养员一起把草铡碎,均匀地摊在地上,供牛儿一天食用。
他在黑暗里重负而行,走在狭窄的山路上,曾经不断假设。假如一失足掉下高崖,摔死在沟里,会不会成仙?摔死后,大人会不会伤心?他不想去死,心里又假设许多也许,装了些朦朦胧胧的希望。
整个童年里小男孩饿着肚子吃野草,吃饱肚子闻草香。春天躺在阳坡上,夏天躺在庄稼地里,眯着眼睛看太阳里的一串串星光,一团团色彩,不着边际地幻想。
小男孩长大后离开那个小村子,走向远方。戈壁大漠,江河湖海,雪山草地。感四季冷暖,悟人生百味。他更多地与自然相处,想人生命运。他是个什么命呢?他其实就是一棵能在盐碱水渍里生长的宿根植物,是一棵极贱又极耐的草。水里能生,土里能长,寒热都能熬得。开出几朵小花,便是人间一味。
嫩嫩的春草,能在山野里,也能在高堂大院的花圃里,年年春风年年长。
去年春天,他在帕米尔高原脚下的村子里生活。维吾尔人有着游牧文化的传承。他每天到麦地里,水渠边,薅一把苦菜,焯熟凉拌下饭吃。村民们笑他是个吃草的人,奇怪他草吃下去肚子不疼。
今年春天,他成了鲁院的新学员,在春光似锦的院子里闻到了新的草香。这么多年,他越发觉得,苦难是上天赠予的另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