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点说,是和鸟斗。
独居楼顶书房,远离鼎沸人声,喧嚣车马,以为享受到清静,以为得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趣。殊不知,人毕竟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开始新鲜,久了,冷清苍凉甚至孤独寂寞,便你邀我约嘻哈打笑地朝我走来,弄得人心绪难宁。叽咕——叽叽——叽咕——有声音传进耳里,有如才从山泉里洗涤过捞起来的,水流水滴清脆明亮,喜悦悄然潮涌心头。掉头看窗外,几只鸟儿,站在花事正忙的桂花枝头,摇头晃脑,东睃西望,咿咿呀呀,叽叽喳喳。
之后,我才注意到,经常光顾我楼顶的,主要有麻雀、画眉、斑鸠、白头翁、牛屎雀,还有鸽子。它们飞来落脚在桂花、花椒、李子的枝桠上,落脚在女儿墙、隔断、假山上,最近的离我只有一窗之隔、两米之遥的水池边上。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画眉,个儿娇巧,羽毛金黄,尾巴银灰;不知是不是要突出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用灰白圈住,如同女人浓重的眼影,让眸子如点漆般生动;那鹅黄色的尖嘴一张,巧舌如簧,金声玉振,珠圆玉滚,仿佛整个楼顶到处都盎然着春回大地的生机。最讨厌牛屎雀,黑不溜秋的,叫声嘎嘎嘎,单调枯燥,毫无节律,让人想起残秋水瘦山寒枝枯叶败的原野。
有了这些鸟儿作伴,有如置身于明媚的春光春色中,心情格外畅快。想起年前去北京地坛公园,见成群的鸽子在地上觅食,游人投以喂食,鸽子便振翅飞来,围着游人争抢,没有丝毫畏惧,人鸽和谐相处,心里爆出一个灯花儿:抽空去西城角花鸟市场,买一些料食,撒在坝子里,培养鸟儿们的亲近感;久而久之,鸟儿们也如地坛的鸽子,见了我投食便飞来围着我取食,我与鸟为伍,与鸟对话;世人养鸟无不以笼,我则纯天然自由放养,何等的赏心乐事,意趣盎然。我把这个设想说给朋友们听,引出一片羡慕赞叹。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这个心思便水流四散,灰飞烟灭。
一段时间,我见花台里的泥土被刨得大坑小凼,一片狼藉,竟然把我栽的窝笋,刨得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花台边缘,沿花台的坝子边上,经常撒满泥巴。开始我认为是老鼠祸害的,留心观察,才发觉错怪无辜,原来是麻雀干的,牛屎雀、画眉、斑鸠也积极充当帮凶。但主要是麻雀,叽叽喳喳,脚刨嘴啄,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心里来气了。
再后来,发现女儿墙上,水池边缘上,坝子里,到处散落着一厘米长短、一节一节高粱色粪便,清洗干净了,很快又有;只要干了,得用钢丝球擦洗才弄得干净。偶尔打扫一次,我还无话可说;每天都要打扫,我辈哪有那一份闲情逸致?联想到北京地坛公园一角遍地鸽屎,竟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世间事物,美丽与丑陋同在,熊掌和鱼不能兼得,必须作出取舍。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忍痛割爱,斩断要与鸟为伍、与鸟对话的美好向往,把鸟们统统列入不受欢迎之列,看见它们飞来,叭叭叭,一律击掌而轰,毫不留情。
留心观察,四处拉高粱色粪便者应该是斑鸠,因为麻雀屎呈米粒状。想起斑鸠所为,我有一点心潮难平。一天,我没关书房窗子,一只斑鸠来看稀奇,我捉住了它,并没有弄它来下二两烧酒,而是放在女儿墙上,让它回归大自然。它还舍不得走,直到我用相机拍下几张相片,它才恋恋不舍地飞走了。我还以为它记情,会告诉它的同伴,楼上那个糟老头子,心地善良,我类要亲近他,同他友好相处;不要招惹他,更不要给他增添麻烦。结果却与我的愿望相反。
开始,鸟们听到掌声,急慌慌展翅插进天空。渐渐,听到掌声,偏头看看,要我走到窗口,继续拍和轰,它们看见我真的冒火了,才嘎一声飞走,有如在骂:我耍一会儿有啥子耍不得嘛,小家子气!后来,连我在窗口拍和轰都不起作用了;它们定定地站在枝头上,望着我,啁啁啾啾。没办法,我只好气急败坏地打开门,撵到坝子里去轰,它们才极不情愿地蹬枝而飞。
春秋季节还好点,可这又是冬天,寒风刺骨,窗子不能开着,出门又要换鞋,心头很是不爽,就迁怒到鸟们身上。曾捡过泥巴放在窗口,来犯之时朝它们砸去。可泥团脏手,得洗,冷水刺骨。策划着买一把弹枪来弹,一来不知何处去买,二来用力不知轻重,恐伤及鸟的性命,就放弃了。但鸟们越来越肆无忌惮,站在我书房檐口上,把屎拉在窗前的地面上;墙上也左一撇右一捺地留下粪迹,让我心生不可忍的愤慨。我最欣赏的一幅画面,画眉、白头翁、麻雀等,飞来站在一枝昂首向天的泡桐枝头上,树枝一闪一闪的,在天幕上勾勒出争俏枝头的动人剪影。为了远离鸟粪,我也割爱剪掉那枝树梢,让鸟无高枝可站。
鸟们还是成群结队地飞来。特别是麻雀,一天曾见一大群,数以千计,叽叽喳喳鸣叫着,呼啸着从楼顶掠过,隐隐扇起一股龙旋风。莫不是向我示威?我不怕,找了捆绑纸箱的塑料绳子,撕破结成一根十余米的长绳,一端拴在花椒树上,一端拴在书桌上,见了鸟儿们飞来落脚在树枝上,侦察着如何下到地面啄食寻欢,我猛然一拉长绳,它们可能以为地震海啸了,惊慌失措“扑”的一声飞走。啊哈,一种叫快意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鸟们再来,叽叽喳喳,似乎大声抗议:你这个糟老头子,批评我们应该到农村去寻找吃食,广袤大地才是我类安身立命之所,捕捉害虫保护庄稼才是我类的天职,不应该跑到城里来觅食,这话不对。这里10多年前就是我们父辈祖辈的家,我们来寻根访祖,寻找你们现在整天挂在嘴皮子上的乡愁,不该吗?我说:你们父辈祖辈早已倒迁他乡,来寻访个鬼啊?
鸟们不管,照例三五只结队,三二十只成群飞来光顾,我又不是一天到晚都固守书房,因此,水池边、花台里、坝子上仍然免不了泥渣点点,粪便处处。
不久,用绳拉树来恐吓的方法又渐次失效。可能鸟儿们窥破了我的心机,只会吓吓,不会带给它们生命之虞,便自我壮胆:不要怕,他拉树枝,权且当着荡秋千玩吧。
我还能想出更好的轰走鸟们的方法吗?它们带给我的欢乐多还是麻烦多?是不是真的与鸟斗也其乐无穷?我眼前忽然走出麦田里的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