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人将一年分为三季。
这是他们对人类历法的一大贡献。根据哀牢山区的气候特点,哈尼族将全年分为冷季、暖季和雨季,每季四个月。
暖季来临,正是夏历的早春二月到盛夏五月之间,每逢这个时节,哈尼人就要开始梯田的耕作了,这是他们最繁忙的季节,浸泡和播撒谷种,准备肥料,雨季到来,便立即开始稻秧栽插。
侍弄梯田,那是哈尼族的特长和千年的传统。
红河哀牢山的梯田蔚为壮观,一条条带状的水田绕山而行,从山脚到山顶,层层叠叠。站在山脚,给人的感觉犹如面对一架直抵云端的天梯。虽然我没有见到油菜花将它染成金黄的样子,但泥土堆砌而成的天梯更让我震撼不已。
哈尼人一年只种一季水稻,收割完油菜,天梯似的良田插满青青的稻秧,继而迅疾地长高,抽穗,等到中秋时节,天气开始有些清凉,稻谷也渐渐发黄了,哈尼人会在田边地角搭起窝棚昼夜守护,防止野兽糟蹋庄稼。
不久之后开始秋收,割完这一块,再割那一块,梯田每天的样子都变换着,在颗粒归仓的快乐之中,土掌房的炊烟里飘来新米的香味,那是醉人的芳香。
哈尼人种田的过程就是一首首诗。
冷季来临之后,哈尼人铲埂修堤、犁翻田土、疏理沟渠、放水泡田,让梯田过冬。这时候的梯田称为冬水田,从山溪引来的泉水饱饱地灌足梯田,土地的感觉就跟人在泡澡一样,浑身上下都舒展开来。到了第二年的暖季,被泡得酥软的土地就会像海绵一样,温厚地迎接稻谷的到来。
整个冷季也是农人们一年之中最为惬意的时节,哈尼人过年“祭龙”,探亲访友,说亲嫁娶,该办的喜事都会挑了这些日子,让亲友们借机欢聚一堂。
哈尼人的村寨一般有数十户,多至三四百户,住房是土木结构的“土掌房”,坚实的土墙,厚重的草顶。在过去,这草顶不仅遮风挡雨,更能使住房内冬暖夏凉,通风干燥,现在的房顶早已改为机瓦,或是水泥现浇。出外打工的哈尼人将城市的生活方式带回到这些偏僻的村寨,哀牢山在悄然变化之中,进入到了新的时代。
跟我曾经多年生活过的武陵山区相似的是,哀牢山里同样也湿度大,地气重,直接地面的第一层房屋一般都不住人,只做堂屋、灶屋和火塘。土家人的房屋叫“吊脚楼”,接近地面的那一层栅栏似的,用于透气,也是第二层才住人。顶层大都堆放粮食杂物,蘑菇形的房顶,具有良好的通风效果。
哈尼人跟土家人一样,家家户户都有火塘,用土筑成方形的地灶,从山上砍来大大小小的树蔸,常年在火塘里烧着,白天用灰掩住明火,夜间拨开,轻轻一吹火就跳跃起来,屋子里十分暖和。一家老小会围着火塘而坐,来客也会被请到火塘边喝茶抽烟,有的人家还在火塘边筑有灶台,炒菜做饭,香喷喷的味道让一屋子人精神焕发。
火塘里含有许多的温馨,暖烘烘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人们暂时忘却了劳作的辛苦和生活的烦忧,进入到故事中的世界,那或者是久远的,从前的从前,或者是开心的,邻村或更远些地方的机智幽默,会让大家大笑不止。
还有诗歌。
秋房选在属龙的日子
龙是哈尼离不开的大神
秋房是天神地神的在处
每年的六月
他们来到世上和哈尼过年。
哈尼人一年要过两个年,一个是“十月年”,村寨里要摆上长街宴,红河县的甲寅乡是长街宴的发源地,乡里每年一次的长街宴盛况空前。每次都会备办最拿手的酒菜端到寨子中的大街来,规模可达千余桌,一桌连一桌,当地人称龙头接龙尾,同吃一锅饭,同喝一缸酒。
“六月年”是另一个年,红河一带又叫“苦扎扎”,村寨里要杀牛祭祀秋房,秋房是为天神造的房子,表达哈尼人对天地和大自然的敬畏和感恩。在人们欢乐的日子里,要把天神也请到一起来同乐。大家聚集在一起荡秋千、摔跤、狩猎、唱山歌。相互爱慕的男女会在这些日子里约会,山歌是他们最好的媒人。两人对上眼之后,会十分默契地向寨子后面的山林而去,两人会一唱一答,从姓名年龄,到家庭,从天上的白云到梯田里的秧苗,两人互相考试,对得上就渐渐越走越近,对不上的就各自东西。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有些话要大声地唱出来,而有些话只能悄悄地讲,所以,哈尼姑娘与小伙子也是从一开始嘹亮的歌声到后来的小声哼唱,老人们远远地听见,就会心地笑起来,知道又将会有一对新人的喜酒要喝了。
村寨里的歌手会唱古歌“哈八”,还会唱“阿其估”情歌、“阿迷车”儿歌。“哈八”囊括了哈尼族的历史、传说、族源、民族迁徙、山地农耕、历法节令、人生哲理、道德情操、宗教信仰等,多在婚丧、节日、祭祀以及其他庄重的场合吟唱,曲调庄重严肃。歌手还会即兴发挥,将身边事编成词,一一唱给大家,告诫人们如何生儿育女,敬老爱幼,教年轻人如何推算年月,三季如何划分,稻子如何栽种。
会唱哈八的歌手是受到村民极大尊重的人。
哈尼儿童会将歌手的教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受用一生。
哈尼族的乐器有三弦、四弦、巴乌、笛子、响篾、葫芦笙等。“巴乌”是哈尼族特有的乐器,用竹管制成,长六七寸,7个孔,吹的一端加个鸭嘴形的扁头,音色深沉而柔美。
在红河,结识了好些朋友。红河有一个哈尼诗人群,当地的内刊《诗红河》上经常可以见到这些名字,哥布莫独、相达、艾吉、四马、王志文、赵滇、王凌红、王印吉、赵渐强……
还有一位令人难忘、令人惋惜的哈尼诗人陈强,他写了很多诗,那都是他用生命点燃的火光。
我们来到红河的那一年,陈强正是蒙自这个红河州首府县的县长,但脸上却没有一丝官气,他的眼睛里总含着莫名的忧伤,后来读到他的诗,其中就有一句:“有一种忧伤穿过我的情感”。
他是一个哈尼人的农家子弟,从小好学多思,完全凭着自身的努力,正直勤勉,一步步走入了仕途。
然后命运对他十分严酷。
记得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如果走在大街上,一点也不显眼。与他初次见面,我就不由心下一沉,这位县长的脸色实在是太不好了,一脸灰暗,还长着一些肯定不是青春痘的疙瘩。我感觉他的身体一定有什么毛病,但他谈吐自若,给我们详细介绍了蒙自的一些情况,感情充沛。但随后有人告诉我们说,陈县长前几年得过一场大病,换了一个肾,现在还得定期透析。
听说之后,便不由暗暗为他担心,得过重病,作为一县之长事务繁多,再加上他的心事又重,还不断写诗,他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了吗?
几年之后,在京城突然听到陈强离去的消息,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一副病痛不止的身躯,一个负重的灵魂,这位因百姓的生计而揪心忧伤的官员,哈尼人尊敬的诗人,静静地走了。但我相信,他的诗歌会永远留在哈尼人的村寨里。
在哈尼族的诗人群里,哥布是一位领军人物。他很早就写诗,从哈尼人的寨子里写到了城市,又从城市写回了寨子。
从我当《民族文学》主编以后,我就不断读到他的诗,但最近些年里,他的诗有了更大的变化。他的诗最重要的不是发表在刊物上,而是在乡亲们的火塘边。他用母语写下的长诗《神圣的村庄》,就是在火塘边给乡亲们诵读的。
一部长诗即是一部戏剧。莫匹、咪谷、女巫、诗人及当家的男人女人等。哈尼人生,火塘边,哥布读一段,众人也情不自禁跟着逐一的唱念。随着诗行,人们仿佛回到祖先曾经的岁月,止不住眼泪汪汪。
哥布的《生活就像祝福的词语》借女巫之口,穿行在现实与理想的通道上,人们相互间心神交流,蓝天、梯田、蘑菇房、寨神树、苦扎扎、十月年……一幅幅哈尼长卷,构建了哈尼人的精神世界。
专家们在评论哥布的诗歌时,提到了一位英语诗人奥登在评论爱尔兰诗人叶芝时,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疯狂的爱尔兰驱策你进入诗歌。”如同叶芝,哥布也是不断受到哈尼大地的驱策,进入诗歌,进入哈尼人的灵魂。
他们的诗,成为火塘新的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