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在内蒙古以及和内蒙古有关的场合里,我已经习惯地被误认为是一个蒙古人,以至于我一度怀疑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叫巴特尔或朝鲁的蒙古族小伙儿相好过。这话并非完全是戏言,我的确很像一个蒙古人,不仅是相貌上的,我的生活习俗甚至性情都带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禀赋。
我的出生地鄂尔多斯,是一个蒙汉杂居之地,在那里,原本迥异的风俗在岁月的烟火中相互碰撞、渗透、融汇,早已浑然一体,没有人会细究我和你的鳞甲有什么不同。自然可师,万物通灵,我要感谢这方水土赋予我同它一样的生命气息。也许是命运使然,我曾无数遍穿越这片被称为草原的大地,只要停顿下来,凝视内心的自我,过往的记忆就会一一浮现……那神秘的昭庙、悲怆的长调、赤猎的风马旗,那父亲般的山冈、母亲般的河流,那苍凉的戈壁与大漠,那雷声里亲吻泥泞和草叶的马蹄……
对我来说,内蒙古是一块民族文化和精神遗产非常丰厚的土地,从不缺乏滋养文学艺术的基因。但奇怪的是,在40岁之前我几乎很少写过这块土地。直到2012年底,我再次回到另一个故乡乌海,我的朋友、诗人王玉坤组织了一支越野车队,带我横穿乌兰布和沙漠。这是我人生中一次极为重要的经历,一次至今回想起来都让我感到无以复加的体验。在乌兰布和沙漠腹地,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领悟到被我的年轻和浮躁所忽视的天地自然。乌兰布和,这块在我身边横贯了几十年的雄浑大漠,这块曾陪伴我整个青春期的沙尘暴源头,直至步入中年之际我才真正认识了它,它的神秘和美。
正是这次意外的乌兰布和穿行,唤醒了我内心积蓄、储存太久的诗的冲动,激活了被另一个我抑制的近乎迟钝的诗的神经。我知道,这不是一场奇遇,而是重识。尽管在行政上乌兰布和属于阿拉善盟,但从精神和情感上指认,它始终被我划归为乌海的一部分。归来之后,我就开始了蒙地诗篇系列诗歌的写作,3年间写下近200首。
蒙地诗篇的写作被冠之以诸多新的标签,“地域诗歌”、“新草原诗”、“新边塞诗”等,对此我并不介意,重要的是我终于写到了故乡,写到了脚下的大地。面对各种评价,可能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这一发现或转变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年轻的时候我们急于先锋,急于向远方看,而忽略了我们身后的传统和身边的现实。当然这也不等同于自我否定或自我修正,它更像一种回归,一种源自诗本身的呼唤与期待。另一方面我也曾谈到过,离乡游荡20多年,随着年龄增长,对家乡故土的情感和认知的积累、沉淀已经够了,可以写了。
其实就诗本身而言,或者对一个诗人来说,从一个更宽泛的意义上讲,无论你写什么,你写下的文字里都天然地包含着你的家乡、你的情感、你的爱,不一定非要具体地说这个写的是什么,那个写的是什么。但蒙地诗篇的写作于我的意义仍是不同的,这是一次诗和命运的双重转身,是自觉地向后看,不是后退,而是回到原点的重新出发或前行。
如何理解、对待诗与故乡和大地的关系,就是如何理解、对待我们与故乡和大地的关系。从这个层面上看,蒙地诗篇不仅是基于地理意义的,它更多地基于个人经验和命运,以及对此的观察与审思。比起20世纪美国自然文学强调的“如果没有地理上的支撑点,就无法拥有精神上的支撑点”或如惠特曼《草叶集》“要赋予美国的地理、自然生活、河流与湖泊以具体的形体”的审美诉求,现代性前提下的地域诗学显然要复杂、深邃、细腻得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若无远行之匆匆与孤单渺小之客,何以见天地之恒久。从古诗到新诗,几千年来,诗其实就是行走的产物,它始于双腿,终于精神和心灵。但不是肤浅的接地气,而是身心着陆,是双脚像根茎一样扎进大地,是融入与汇合,是天道自然与个体生命的合二为一。
诗是一种行动。这是诗人于坚用双腿得出的结论,据说他走遍了昆明的每一个角落,他写云南的诗篇具足了场域、图景、声音和姿势。纵观中国的诗歌史,李白、杜甫、苏东坡……就是一长列在大地上行走的背影。今天,我们依然可见诗人们或远或近、埋首躬肩旅徙在大地之上,胸怀山水,俯仰万物。
我手写我心,但诗一定生长着一双健硕的双腿,只有行动的诗才是活的、有生命的。一个诗人也理应像熟稔身上的痣一样熟稔他的出生地、故土或生存之境。如蜉蝣寄于天地,以渺沧海之粟,博无穷之大。很难想象会有一种只有上半身或下半身的诗歌。这是一个大地诗人的基本修为,绝非文人式的书斋之梦。
无论作为一个诗人还是行者,我都愿意承认,蒙地诗篇是我的精神地理志、我的灵魂游历之书,它所呈录的山河、草地、森林和大漠也是我有限人生的出发和归宿之地。
写诗和行走,都是向故乡和大地致敬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