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篇影评的理由有些复杂。影片是关于贵州留守儿童的,对于这个人群,我因工作原因曾有过一些接触和了解。也由于同样的原因,我对在贵州发生的电影事件,也一直保持了关注。因此,为贵州的电影事业和贵州的孩子们做点什么,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心事。影片《天使的声音》所做的,恰恰是我所想的事情,单凭这一点,就该对创作团队表达个人的敬意了。
我与这部电影的编剧兼制片人苏曼华女士第一次通电话时,我正在深圳机场候机。我是去参加由北京师范大学基础教育合作办学平台主办的“第四届儿童国际戏剧节”系列活动,其间观摩了两部少年儿童歌舞剧(中英双语),参加了戏剧教育论坛。正是由于这次戏剧活动与观看电影《天使的声音》前后相连,我意识到,我经验的是一个艺术学古老命题在当下中国的全新呈现方式:文艺可以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山区留守儿童生活之艰难,时时见诸媒体,这部电影对此也没有回避。如影片中记叙姐弟三人照料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奶奶,这是当地留守儿童非常普遍的生活状态。没有来自成人世界的宠溺呵护,相反,他们提前承担起成人的社会责任和劳作义务。对这些家庭来讲,低端手机仍然是奢侈的消费。因此,参加文艺表演时学校免费配发的银色首饰也就格外值得他们珍惜,甚至要在遇到老银匠轻视时捍卫这些廉价饰品的美好。
《天使的声音》对孩子们生命中的苦涩进行了观照和记叙,但更主要的,影片告诉我们,孩子们的生命仍然不乏美好。影片开始时,我们看到孩子们放声歌唱。侗族大歌举世闻名,所谓“歌养心、饭养身”,侗族大歌之于侗族人民的精神生命犹如食粮一般不可或缺。今天,为了旅游开发的目的,当地出现了越来越多表演形态的歌舞活动,观赏性很强。而孩子们在赛歌结束后回家路上的边走边唱,更有毫无功利、自然自在的意趣。古老的大歌陪伴孩子走过艰难的山路,稚嫩的歌唱又为古老的民歌加入新的音调。对于这些孩子们,生活并不会压垮他们。相反,即使是帮奶奶大小便这样的活计也仿佛滑稽的喜剧,让他们笑个不停。弟弟最苦恼的事情是自己唱歌跑调被小伙伴们取笑,这显然也不是物质匮乏导致的痛苦,而是精神追求受挫带来的烦恼。可见,《天使的声音》避开了同类题材创作常见的一个误区,即:非苦戏不能写弱势群体。留守儿童的生活几乎毫无例外地被表述为凄惨。我之所以欣赏这部电影,正因为它告诉观众,这一类带有偏见的印象远非事实。
还有另一个基于偏见的叙事套路:一旦当乡村的孩子们踏进城市,城市和现代文明的负面因素又往往被放大。城乡双方都被这样的错误认知固化为一种二元对立式的存在。不仅类型化的故事片,在许多文艺片和艺术片中也如此,甚至陈可辛的《亲爱的》也不能免俗。而在《天使的声音》里,弟弟虽然也在城里遇到可怕的犯罪分子,但更多的是那些热情帮助他的力量,来自个体,也来自整个社会。它让我们相信,现代文明并不是异己的毁坏者和剥夺者,它带给孩子们关于未来的梦想,并将最终解决孩子们的困境。
当然,参与这部电影演出的孩子们并不需要思考这些,只需享受这次奇妙的电影之旅就足够了。同样是非职业演员,成人的参与和孩子们的参与是不一样的。对于前者,参演电影更多情况下是一份工作;对于后者,文艺既是认知世界的途径,也是学习如何与社会(主创人员)交流的场域,更是想象和理想的王国。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的能力、自信得到极大地提升。当然,不可能每个孩子都具备表演的天分和技能,但这个参与和学习的过程本身会是一次隆重而神奇的成长仪式。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大银幕上,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多声道的音响里传来,他们对自我的认知、理解和想象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这部电影让侗族留守儿童来担任主演,他们淳朴地扮演自己,是一次了不起的实践,是关乎教育、特别是山区教育的重要行动,它可以启发一些新的思维。
戏剧、电影,这样的艺术活动在今天都采用高度发达的工业生产和商业运作模式,但在我所经历的儿童戏剧和儿童电影事件中,分明呈现出另一种可能和功用,那就是更加广博的社会教育,它容纳了儿童和成人,连接起当下与未来,同时滋养着文艺与现实。
这样的工作当然是由成人策划并执行,而一旦孩子们参与进来,他们就成为主体,从自我意识被唤醒,到创造力喷薄而出,到形成健康、完善、良好的心理和人格。其实,这个过程里,成人并不需要做太多,也不可能做太多。请给他们一个文艺的王国,让他们自然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