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已是仲夏,但惊蛰之后,雨不少,但好像才听到打雷。——又闻雷声响起,我不知怎么想起了过世三十年的二奶奶。
二奶奶做事精干,胆大心细,却独怕打雷。那时我和外婆一起睡在单独的一间屋子,离二奶奶住的屋子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夏季多雷雨,有时,有雨没雨,雷都会响上一阵子。白天,村子里人家多,要打雷了,她就随便溜到哪家。晚上,天上一有动静,二奶奶必定来到外婆这里,挤在我和外婆睡的床上。有时候,外面时间还早,雷停了,她也不敢回家,怕雷声再起。二奶奶有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姑娘出嫁在另一个村子,儿子在本村,但不知何故,娘俩住的地方距离至少有一里路。
有时候,外婆会对二奶奶说:被雷打的,都是作过孽,遭报应的;你心地好,专门替人家做好事,雷怎样响,也不用害怕的。外婆说二奶奶专门替人家做好事,是指村子里无论谁家,但凡有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来请二奶奶去“站水碗”。半碗水,三只筷子,一边嘴里小声地叨咕着,一边用手朝立在碗中央的筷子上淋水。筷子站好了,烧几张纸。这是那时村里人生病最初的“治疗”。要是不幸有谁病得严重了,就请二奶奶来搭筷子。二奶奶是主角,另外还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性做配角,通过筷子的敲、转、分、合等动作语言,问病情,求亡故的祖宗护佑。没有医药的年代,这便是“治病救人”,自然功德无量了。
但二奶奶会说:这辈子没做过坏事,不等于上辈子没做过。要不,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说完,便开始擦眼睛,说起她的辛酸往事。二爷爷三十岁就死了,晚上好好地上床睡觉,半夜里听到几声像是挣扎的声音,二奶奶赶忙从床的另一头坐起,点亮香油灯,一看,二爷爷脸色青紫,头耷拉一边,已经没了呼吸。二奶奶说,他白天还耕了一天的地,夜里说走就走了,还丢下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当时她才二十多岁,一个人把两个孩子养大,吃的那苦,现在想想,都有点害怕;如果不是前世作了孽,怎么会受这种罪呢?
外婆先是陪着叹息,继而,也擦起了眼泪。其实,和二奶奶比起来,外婆吃的苦,一点也不见得逊色。用外婆自己的话说,二奶奶吃的苦是用担子挑,她吃的苦是用船儿装。当时不懂,后来读到李清照的“载不动、许多愁”,我就想起外婆说过的“用船儿装”——文人多闲愁,一个字不识的外婆,道出的悲苦才货真价实。外婆的故事我早有言及,她六岁到外公家做童养媳,圆房后和外公生了八个孩子,最后就剩下我的母亲,外公虽然活到五十多岁,但终年有病,外婆既要照料孩子,还要照料他。这次第,怎一个苦字了得。
响雷的时候,外婆沉着镇定,一点不怕,倒是平时,晴天朗日,她总喜欢把“响雷”挂在嘴上,对雷,有一种骨子里的敬畏。弟弟吃饭没有把碗里的米粒吃干净,她会说,这米里有日月之精,浪费一粒,都会被响雷打头。我拿有字的纸上厕所,她会说,文字是圣贤所造,玷污了要被响雷打头。邻居家儿子把馊了的饭给瘫在床上的老父亲吃,她会说,哪能这样,会被响雷打头的。总是打头,大概在外婆看来,做事违逆天理,神灵就会择要害而严惩不贷。
雨幕中,一道闪电划过,巨大的“咔嚓”声随之而至。我知道,这雷,离得不是很远。我也知道,作为一种自然现象,雷就是雷,它哪里知道人间的事儿。不过,我倒是想,要是它真的具有神性,能对人世间的种种违逆天理之邪恶,能以不及掩耳之势,给以电击火焚的棒喝,那该多好!当然,最好是天下多些如二奶奶和我的外婆那样的人,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有神明常驻心中,存敬畏以慎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