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之一生

有两个知己足矣：白天与黑夜。

有四个邻居：春夏和秋冬。

足矣！

不甘心，就让寸心碎为无数面镜子

白天捏成一只蝴蝶

趁夜捏成一只月亮。

罢了，这辈子，做不了虚心的芦苇

就娶它为妻，种养无数的白露

酿酒，微醉

酿小错，自省。

二

九岁那年，祖父指着夏夜的天空

教我见识了北斗。

也是那一年，我躲在储藏间

读完了来自西班牙的《堂吉诃德》。

没想到，远方竟有四个乳名——

北方和南方

东方和西方。远了，太远了

还得劳烦嵇康师傅，挥汗打制一万双铁鞋。

穿上吧，人间永远有走不完的路。

把星光做成无数只勺子

这世上，永远有舀不尽的黑暗。

三

为了美，我早已长大成人。

常常眼睛一热，泪就成了热泪

偶尔心头一冷

万物皆已冷静。

无须说出什么，哑口并非无言

学习老陶好榜样：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花开又怎样

花落又怎样，让一心生出一意

凡结果都叫命运

凡舍身处都是悬崖。

四

查字典，求解天命的意思

不如回头

看滹沱河的东岸，不如把逝者视为来者。

父亲又回来了

他依然瘦如鸿影，随身带着一片天空。

我们开门，见山

把山上的神庙当做日出。

我们谈蔬菜，粮食    

谈新闻，旧事。他说

可惜了，带着一头黑发离了人间

只能每日戴着白云，站在天上

五

月亮下

我曾对着五斗米的大缸起誓：不去养鲲

不去化鹏

不再耐着心去做刻骨求爱的傻事。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那只是另一个我

冒韩玉光之名

挤在天堂门口

领取一份可怜的圣餐。

而我一直活在月亮上，仿佛一缕月光

路过珍贵的人间。

六

有好几次，从坐骑一般的红门山上

望下去

故乡何其辽阔，即使天下的游子一起归来

也无非是黄河

又黄了一点，无非是

归巢的燕子

又衔回了几粒春泥。

祖父曾离开这里，为了革命    

父亲曾离开这里，为了工作。

现在，他们并肩躺在山坡上    

现在，我跪在他们的面前。

七

风吹了一夜。

雨下了一夜。

雪落了一夜。

一天又开始了。我在一张水费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小城之小足可容身，在一棵银杏树下

我数着过往的车辆

数着高楼上的窗户。

我多像一个数学老师，茫然无措

打开了一本物理课本。

一滴水，带来的不是氢和氧    

而是生活中失而复得的透明。

八

蓦然想起，2009年

在陕西乾陵，我用右手食指

饱蘸着黄昏的光芒

在苍茫的无字碑上写下得失二字。

七年之久，那仅仅是

一介书生的一厢情愿。

区区一块石碑

又怎能放得下一万丈红尘。

得意者，失意者

得道者，失道者

永远有两个人，被仓颉组成一个从字。

九

没日没夜

翻阅家传的《本草纲目》

只是为了认识恶之花。

秋凉了

看那些叶公之叶

纷纷落到善根上，善哉！    

幸好明日后面，仍有明日

——在生与死之间

——在有与无之间

我要用心做一个好男人，养家

顺便养心。

十

久居寺庙众多的山西

读诗，读佛经

不抱怨，不抱佛脚。

黑夜里

总是加倍心疼母亲，她

总是悉心为我祈福

仿佛雪在灯上

闪着微光。

母子连心，我一哭

她就流泪

我祝福，她就是我的东海。

十一

在明天的夜里，我将梦见自己

像一只不起眼的小小蝌蚪

一头扎进岁月

凿出的深井之中。

现身吧，我只是众多游客中的一个

我只想做一只井口之蛙：看看整个天空。    

然后闭上眼，在红门书院：聆听

风声

雨声

读书声

这些，无疑都是终身受益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