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更广阔的视野审视文学,在创作层面上是从来不存在传统价值与现代趋向的对立对峙的。传统永远是现代赖以生存、发展、不断延伸,赖以孕育的坚实基础,无传统何以有现代?基于此种认识,我甚至很少用现实主义或者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这样的概念,甚至惮于以主义探讨作品。在我看来,以主义的认定只是文学发展的时段性有限的脉象和特质而已,对于文学整体而言,它本身就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如苍茫浩瀚的宇宙无穷无尽,又岂是某种主义能够论定的?
小说创作贵在自变与创造性地不懈探索,这种探索中作家会自得乐趣,越来越得心应手。文学陕军第四代中坚作家宁可就处在这样的一种良性创作阶段,如果说前不久的短篇小说《东西》提炼、锻打了一种简单表述中承载丰富延展意义,或者说创造了于有限空间、平淡之中隐埋无限伸展、跳跃、躲闪、腾挪及虚无等内质气象的话,那么《羊在山上吃草》则是对传统伦理价值的重新审视与升华,是传统与现代有机融合的典范性作品,是文本关于小说创作的探究与演绎。这种结合,在表达效果上铸就了震撼,对人类的人格尊严实施了至死意义的捍卫,极致性地升华了人类的虚无性精神意义的伟力,开掘了物性、人性到神性嬗变的自然流,不着痕迹地彰显了人性本真,化育万物的神性力量。
可以将《羊在山上吃草》归为一种回归性的较为成功的艺术性主流表达。所谓回归传统,回归主流,在于传统与主流被现实的强势逻辑所挤压得几乎没有存在之空间,这更为一种情怀、精神的严重缺失。而作为文学作品时从来不拒绝主流表达的,但确定是有一个基本前提的,那就是它必须是艺术的表达,而不是一种主动呼应的生造。在此意义上,我认定为《羊在山上吃草》,是一种超越性的主流表达。它如同《白鹿原》一样在以颠覆的姿态确立了主流表达的超越性、艺术性,它探究了人之精神意义的终极性、本初性,跳出了物欲红尘,追溯了一种今天几乎绝迹的单纯、纯真性力量。品读文本,即便身处今天充盈着浮虚的时代阴霾之下,我们依旧能够清晰地领受这种本初性的震撼与感召力。
这篇小说源自宁可在每天下班后坚持爬山的过程中偶拾的一段支离残破的故事,经过他长久的沉淀与艺术重构,原本遗失在深山之间故事得以涅槃重生,攒射出了悠远、动人,抚平人心的光芒,如深山古刹灵动的钟声,让沉溺沉迷的众生暂得一刻的人生警醒。
这是一个什么样故事?一个关于贞洁的力量的故事,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一个狼到羊嬗变的故事,一个关于小说创作的故事,一个关于批评家与作家的站位的故事,一个关于逻辑与非逻辑关系的故事……总而言之,小说是一个散逸着中国美学温润的优秀文本。
小说核心故事很简单,一个残暴的匪首触摸了一位漂亮的少女的一只乳房,少女割下那只乳房以示抗拒。匪首在一刹那间深受震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解散了匪帮,成为少女的守护神,数十年如一日。一个少女的对于贞洁的至死捍卫,感化了匪首秃老歪,匪窝嬗变为引领人们精神的庙宇,匪首秃老歪蜕化为无欲方刚的庇护神。欲望荡然无存的山间,俨然一个美丽新世界。
对于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直白的传统伦理故事,宁可在叙事上赋予了现代意义的婀娜多姿。以批评家与作家的对话展开叙事,让人不能不遥想起先锋主义初始阶段那些斑驳的影子。宁可这般设置,使得文本具备了充盈的“元小说”意蕴,成为传统伦理价值意义再阐述同时关于小说创作构建的一种探究与展示,这不可不谓创造性的又一次提升。
在批评家阿T提出小说应该改为“狼在山上吃草”后,作家与批评家的争论告一段落,文本进入平淡富于真性、大美的人世图景的徐徐展开之中。第一道霞光,露珠,氤氲,老杨的道风仙骨,温顺的小羊,小羊温热的乳房,高大的土槐树,土槐树遮蔽下庙宇,一幅人籁、地籁、天籁交织的和谐自然灵动。宁可以倒叙勾勒出一片结果性终极性人性和谐图景,同时也是在为小说展开蓄势。当然蓄势之中有着提示性的隐埋,比如小羊的乳房,小说本身就是关于女人乳房的故事;比如土槐树对庙宇的庇护,隐喻着曾经的匪首对自己所伤害的人的长久的庇护,隐喻着老杨(二柱)对尼姑(小翠)长久的守护。
小说如多幕剧又告一段落,“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正在讲故事”,批评家是排斥平庸的,流露出不齿之色。作家说,“庙里只有一个老尼姑,老尼姑正在扫院子”,立马调动起批评家的兴致。这是关于创作的探究,小说是拒绝庸常的一种存在。
小说转入久远的时空叙事。一个有些含混的故事浮光掠影般展开,冰山一角式凸显,只有状态、声口,更多的情节要依靠读者去依据线索拼接,复原。小说到此,开始有些惊心,有些抓人了。“村子虽然很大,小翠惊恐的叫声充满了村子的夜空。屋里除了小翠和秃老歪,还有一只小羊羔。……除了小翠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还有小羊愤怒的咩咩声”,线索似乎只有一只羊,那么小羊就成为了一种见证的存在。这个时候读者可以回想一下,开篇不久的小羊。“自从村子里没有了小翠这道风景,秃老歪再也没有下山骚扰过村民”,这只是故事的结果。
“袅袅的烟雾从嘴角散漫而出,好像山中寺院的香火,”宁可不经意间的一个句子,赋予了文本绵绵的延展。小说再次移转空间,进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外在与内在双重陡转境地:二柱进山找小翠,遇到了一个人奇怪的人干着奇怪的事,“……插在坟头的木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玉女峰,小翠姑娘之墓。”
小说一节一节展开,节次之间依旧是批评家与作家的争执,实际上也是探究。作家问,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批评家理性逻辑判断为秃老歪,却依旧质疑其逻辑性。作家却认定,“真正的生活不需要逻辑。”宁可在此处郑重重申了人性的非逻辑非理性存在,事实上生活本身就是理性与非理性的混合体,有着丝丝缕缕关联,不是一刀能切断的。
二柱找到了曾经匪窝,见到了匪首秃老歪,见到了曾经的小翠,然而永远的变化或许是宇宙唯一不变的法则。此时的匪窝不再是匪窝,已成庙宇;匪首秃老歪不再是匪首,从侵害小翠的人变成永远保护小翠的人;小翠不再是尘世的小翠,而成为与尘世绝缘的尼姑。而羊依旧是羊,见证了人性嬗变的羊。所有的仇恨,在岁月的洗涤中化作了彼此的依附,没有仇恨、欲望的世界真好。尼姑登仙,二柱化作一只老羊。人到神的距离,只不过是精神高贵的捍卫。守住的同时是放下,放下的同时亦守住了。
老杨是谁?那个纠结最终释怀的人吗?那两只在山上吃草的羊,又是谁?或许他们早已从小说中退场,甚至我们的女神根本就不曾出场。或许正因着这种不变之中变化,小说才充满着文学之大吧。
批评家阿T坚持小说叫《狼在山上吃草》,说狼无处不在,并强调了狼与羊之间的转化。似乎是最没有逻辑的话,但是对于文学而言,没有逻辑就是最大的逻辑。想想我的伟大的先祖庄子,早在几千年前就给我们展示这样的文学存在。
回到小说开篇,我们不得不再一次确认批评家的认定(更是宁可的隐藏性设置)——狼在山上吃草,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彰显了批评家明锐的第一感觉。宁可于小说结尾处完成了文本的圆满回环。
宁可的创作挺进,一致伴随着我猛批不死的玩性。当下之时代,文学庄重难存,文本不好玩,过不了首编这一关。但从我内心来说,依然排斥着玩性。我相信一个真正意义上成熟的作家,不会这么玩下去的。读近期宁可的作品,玩性尽去,渐入大境,这不可不谓一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