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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鱼:与赵白露小姐一起深夜饮酒
    • 作者:鬼鱼 更新时间:2017-06-16 08:34:58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617

    大学时的某次饮酒,差点让我横尸街头。

    那是一个燥热无比的夏夜,我们聚在黄河之滨的啤酒广场消暑。往往在这样的时刻,非佐以妄言而不能怡乐。牛皮吹起来,鼠胆就容易被酒精所撑大。于是往死里喝,谁要扛不住,简单,到马路对面的沟渠旁去呕吐或者撒尿,回来后继续。

    我就是在过马路时,遇到那只蚂蚁的。它看上去威风凛冽,仿佛要把这世界碾平。但问题在于我,精准地说,在于我的大脑——过度的酒精所产生的谵妄,让我误以为那仅是一只蚂蚁。这不是医学意义上小视症。因此,当它即将撞向我时,我并没有避让。人会怕一只蚂蚁?灰黄的夜灯下,我摇摇晃晃地横行在马路之上,企图以一只螃蟹与生俱来的霸道,阻挡它的前进。

    但很快,我就被这只蚂蚁视为了攻击目标。愤怒无比的它幻化成影子和气流,朝我急速扑咬来。这座城市存在吃人的蚂蚁吗?我不知道,但当死神袭来时,因为恐惧而自发的下意识,让我本能地将头往身后使劲仰去,而那只来势汹汹的蚂蚁,则擦着我的胸脯,呼啸而过了。蚂蚁扬长而去,我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是什么样的蚂蚁如此胆大妄为?我注视着它,人生第一次对一只蚂蚁产生了恐惧。如果事情就此而结束,或许我现在不仅将蚂蚁,甚至有可能是蚊子、苍蝇抑或飞蛾,都已列入了此生须远离的虫类范围内。但没有,当晚,就在我的注视中,我亲眼目睹了那只蚂蚁,如何展示它那不可思议的变化。

    它停在了路边。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它究竟要做什么,但接下来,就在我满是惊骇的眼中,它的身体竟然自动裂开了。那裂开,不是经撕扯或者焚烧之后的裂开,像是瓜熟蒂落。我立即抱有了一种严肃的防备心理。我几乎都以为它是要回头来吃掉我了,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我再一次的荒诞臆想。因为,我看见,从它那裂开的身体里,钻出来了一个如我一样摇摇晃晃的酒鬼。

    酒鬼并没有前来。他遥远地,冲我招手致意,而当时的我,在一种宛如被神秘力量所挟持的呆懵中,竟也以此相敬了他——这表明,我并没有被那只蚂蚁伤害到。其后,几乎是逃跑一般,我看见他又迅速地钻进蚂蚁的身体里,然后飞一样地,消失了。

    朋友后知后觉地赶来,一把将我拽到路边训斥,“不要命啦?想被车撞死啊?”当头一棒的惊喝彻底将我从幻境拉回了现实。从此以后,我便极少饮酒了,但这个如梦似幻的场景,却在很多寡淡日子,都让我回味无穷。

    疑思是谁真谁假。如果说撞向我的是汽车,那么,蚂蚁从何解释?如果说撞向我的是蚂蚁,可是,蚂蚁又怎么会撞人?我绝不认同上面的故事属于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或者超现实主义,否则,阿斯图里亚斯、卡彭铁尔、斯特林堡、恰佩克、安德列·布勒东和圣·琼·佩斯们,简直过于尴尬,甚至可以假想,《太平广记》《子不语》和《阅微草堂笔记》,哪一个又没有在酒精的作用下被作者冠以演义的成分呢?

    当然,相较于“演义”,我还是比较喜欢“虚构”这个词语,似乎后者接近现代文学范畴。抑或可以这样理解,没喝酒的我,进行的是自觉性虚构,而喝了酒的我,进行的是半自觉和无意识虚构,譬如那只蚂蚁?我不知道。就像和小视症一样,这应当需要专业医生解释。

    来到兰州已快十年,生活在这座城市,我时常感觉像是活在虚构里。这并不是矫情之言,小说家张楚曾为小说家弋舟写作家印象《完美主义者的悲凉和先锋者的慨然从容》一文,其中,前者提到“多年前我偶然路经兰州,发现这座城市跟我想象中完全迥异。那是座属于火星的奇妙城市,每天黄昏都有大批退休的老人在黄河边唱秦腔,热闹得犹如熙攘的集市。而夜晚的酒吧,那些弹着吉他唱着民谣、发型奇特的歌手们,犹如一群深海里的鱼。这座城市粗粝、丰饶、怪异而迷人,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异域,魂魄与幽灵漫步,生者与死者同眠。而所有门户网站上关于它的新闻都是负面的、惊悚的,充满了大卫·林奇电影里的疯狂和神经质的想象力:垃圾场发现若干煮熟的死婴;某村盗窃偷卖死者器官成风;新婚之夜新郎发觉新娘是男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我潜意识里,弋舟不属于这座城市。他高蹈优雅,迷惘又自知,老让我想起在江南杏花春雨里买醉的唐朝诗人。”事实上,我对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也秉持此见——我并不属于兰州,我现在生活的兰州,为我所虚构,或者说,我遵照我所虚构的兰州,生活于此。那么,那个虚构之外的真实的我,该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一条姓黄的河流把兰州城劈成南北两半”,这个让我引以为豪壮的句子,曾在我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不止一次地出现。许是因这份“黄河劈城”的凛冽感,其周围又秘密蛰伏昆仑、崆峒等武学宗派,兰州早以“中国最江湖”的城市声名在外。按说,这里该隐居着众多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人,然而没有,藏匿河之南北的却是数不尽的诗人。

    兰州的诗人可真是多啊。多年前,在某书看到某人揶揄时代怪像:天上掉下十块砖,砸死十个,其中九个就是诗人。于此,我甚至有种或在戏说兰州诗人的恍惚感。此故事当然存有演义成分,但在兰州,黄河上的每一条船上酒吧都被数不尽的诗人所光顾过,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拜把子,他们占山头,他们喝啤酒,他们打群架,他们泡姑娘,他们吹牛皮。这是诗人的生活日常么?分明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啊,对,真是叫人羡慕极了,我那副虚构之外的面孔,该也是一个“诗人”罢。

    耳濡目染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时不过是本质相同的两种说法。虚构与虚构之外,不都是目之所及的荒诞?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呢?身边也多诗人,于是伪装起来混迹于此,久而久之,也自觉是江湖之人了。

    就像出道江湖必须要有让人记住的本事一样,在诗人身边潜伏这么久,按理也该写出几组为人所称道的诗歌,才不叫同道小觑。但在众侠皆擅长耍剑的江湖中,耍刀的不才是最显耀眼吗?便掩门虚构我的兰州,我所认为的兰州。于是,开了“诗人”系列,先后闭门造出了《我们在做爱时究竟在做什么》《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灿烂》《诗人》《壶口》《有一个地方你们谁都别想知道》《如梦令》等小说。

    对此,诗人们似乎颇不高兴。也是,谁会愿意自己那些不可见人的秘密,让换了名字的主人公在小说里被公布于众呢?可这不是虚构吗?哦,原来大家也同我一样,一致遵照自己所虚构出的兰州,生活于内。

    这样的重复虚构,不仅将自己陷于审美的疲劳之地,是否还陷于抄袭的无耻之境呢?于是想方设法去突破,但事实证明,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困兽之斗。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赵白露小姐。她喝酒,她抽烟,她泡吧,更重要的是,她也写诗。于是,那扇众妙之门,开了。我写遍了身边的男诗人,可何曾为女诗人动过一点笔墨?如果说写小说显耀于写诗,那么写女诗人又何尝不显耀于写男诗人呢?

    写,是必须的,但怎么写?与赵白露小姐接触了几次,所了解到的不过仍是些千篇一律的狗血故事。这意味着不过是对自己的又一次抄袭吗?可是,一个想显耀的小说家,如果从千篇一律的故事中只能写出千篇一律的小说,显然,这不仅极尽讽刺了他的憋足,也有意降低了小说的门槛。好在这世上还存在一门叫做“虚构”的技术。

    于是,仿佛再次想与那只蚂蚁准确相逢,三年前,天降白露的那个深夜,在抱着寻求一种无意识虚构的现实中,我犹疑地灌下一口许久不曾触碰的啤酒,于空白的电脑屏幕上,敲下了小说《白露》的第一段。

    白 露 (节选)

    白露打头的那个夜晚,我再一次见到了赵白露小姐。赵白露小姐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我。我没当一回事地说那你来吧。十分钟后,化着淡妆的赵白露小姐出现在了我的门口。赵白露小姐穿着绯红色的睡裙,一支黑兰州优雅地叼在嘴里冒烟。我请赵白露小姐进来的时候,她笑着往我怀里塞了一打黄河啤酒。我知道,赵白露小姐又想喝酒了。赵白露小姐总是这样,没人陪她喝酒的时候都来找我,就好像我永远在等着她来找我喝酒一样。赵白露小姐进门后直接甩掉鞋子跳上了我的床,她一向如此,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其实我们并没有多熟。赵白露小姐明知道我不抽烟,但还是扔给我一支。我摆摆手,赵白露小姐大声地嘲笑我,男人不抽烟算什么男人。我笑。赵白露小姐干净利索地撕开啤酒仰头往脖子里灌,空气里立刻浮动着浓郁的酒精味。半分钟后,喝空的啤酒罐被赵白露小姐简单粗暴地拍成一个铁饼,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拿手背粗野地擦掉下巴上的泡沫说,他妈的,老子简直无聊死了。

    ……

    事情是这样的。一次诗会上,我们在酒吧里讨论起了西藏。在座的一个女诗人说,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应该经历一次西藏之旅的,看雪山,喝青稞酒,拨转经筒,接受神的洗礼。在布达拉宫门口唱仓央嘉措的情歌,尤其是女孩子,一定要去。她还特别强调,是旅行,不是旅游。于是有人就问了,说两者有什么不同。女诗人说,旅行是带着思想和感悟上路,旅游是带着相机和金钱上路。有人提出了疑问,不管到哪里,都是要带着金钱才行的啊,不带金钱,吃、住、行怎么解决?女诗人很不屑地说,你这样想就太物质了,精神层次明显不够,带一点钱就行了,搭车、骑行、借宿、甚至露宿,这都是可以的,我看过网上有人说花了一百块钱去西藏穷游的,我就觉得特别好,就是要在颠簸的路上听自己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女诗人说,年轻就是要疯狂,再不疯狂我们都老了。女诗人说完,以很明显的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在座的各位诗人。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那种揪着头发想把自己拔高的感觉。

    女诗人的发言果然赢得了其他不少女诗人的热烈响应。她们把女诗人围在酒吧中央热烈地讨论起来,现场一度失控。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大,盖过了所有的声音。笑声笑得大家很莫名奇妙,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大家安静下来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声音来自一个角落,一个其貌不扬的诗人。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诗人还在笑。笑里带着嘲讽和鄙夷。

    女诗人问,你干什么?诗人说没什么。女诗人毫不客气地说,我还以为是神经病犯了,有病赶紧上医院。女诗人为自己的反击洋洋得意,大家一起跟着她笑。诗人也笑,诗人笑得很冷静。等到大家都笑完了,诗人问,你去过西藏吗?女诗人说,没有。诗人说,你没去过,你凭什么觉得一百块钱就可以穷游西藏?女诗人说,没去过就不能说吗?网上的西藏旅行攻略就是这么说的。诗人说,网上也有人说那些往往身上的钱不多,心里想的却是可以靠搭顺风车,吃别人的,喝别人的,住别人的,穿别人的文艺女青年,一路上必须向不同的人不停地出卖肉体,才可以游遍西藏。女诗人恼了,女诗人说,低俗,你恶心不恶心?诗人呵呵笑,网上还说了,你一个女青年,你凭什么认为别人要让你白吃、白喝、白玩、白拿、白住?女诗人满脸通红地说,我是为了实现梦想。诗人哈哈大笑,梦想?你的梦想凭什么让别人来实现?你的上层建筑凭什么让别人的经济基础来支撑?网上还说了,那些一百元穷游西藏的攻略,其实就是那些在穷游西藏的路上做了“免费炮”的女青年写的。女诗人羞愤得不再说话。酒吧里的诗人全部大笑起来,酒吧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大家在毫不掩饰地耻笑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无知和浅薄。当然也包括我,我笑得连肚子都抽筋了。我边笑还边对身边的人说,哈哈哈哈,这样的女青年穷游一圈西藏回来,说不定还会变成富婆呢。

    ……

    我们来到蓝色妖姬。大学城最著名的酒吧。赵白露小姐拎来一打啤酒,一个一个往嘴里塞。她在用牙齿咬瓶盖。瓶盖砰砰砰地从她嘴里落下,在桌子上放大成一串串寂寞的声音。瓶盖在桌子上落了一堆,赵白露小姐拿起一瓶一口气就撂光了。我简直看呆了,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太可怕了。太狂放了。太粗野了。太神秘了。太诱人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共喝了十五瓶黄河啤酒。我喝了四瓶,剩下的全部是赵白露小姐喝的。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春风沉醉,人影寥落。偌大的大学城里灯火辉煌,我拖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街上行走。这个女人很不老实,喝进去的酒全部吐在了我的身上。和她身上的气味比起来,我似乎更像是那个酒鬼。

    我把赵白露小姐拖回了我的出租房。这是我专门在大学城的城中村租的房子,用来和每一场诗会后主动打电话给我的姑娘厮混。这里残留着各式各样不同女人的味道。我把赵白露小姐扔上了我的床,床很大,可以滚来滚去。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床上看着这个衣冠不整的陌生女人想入非非。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夜晚。其实在很长时间以来,这里都是只属于两个人的夜晚。但这次不同,这次我的感觉尤其强烈,因为赵白露小姐比其他以往时候的姑娘都漂亮。我俯下身子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我在准备以一种适合的方式图谋不轨。要尽量优雅地、不留痕迹地。我把自己放得很低,我的眼睛几乎贴到赵白露小姐的脸上去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尤物。

    我安静地看着赵白露小姐。我仔细地看着赵白露小姐。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我穿过酒味闻到了赵白露小姐的体香。一种浓郁的绽放。夹杂着一股气流,气流突如其来,猛烈地射击到我的脸上,让我猝不及防。这个女人又吐了。

    ……

    在那个黄河边的夏至日里,赵白露小姐向一个陌生人讲述了一个姑娘的故事。故事里的姑娘生活在兰州城往南五百公里的一个小县城,那是一个全国闻名的贫瘠县城。那里自然环境优美、民风古朴、生活安静,但县城小得可怕,全部的街道像一块补丁一样,拧巴在一起,今天见过的人,明天还会再见。姑娘的父母在这个县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亲戚也是有头有脸的,不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就是在事业单位上班。姑娘在这个以贫穷出名的小县城里,有着优越的家庭环境,她在这里上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这个姑娘考上了省城兰州的大学。在兰州城的四年里,这个姑娘爱上了兰州城,爱上了穿城而过的黄河。自幼喜欢文字的她,为兰州城和黄河写了很多诗歌,她频频出入于各种诗歌聚会,得到了兰州城很多诗人的欣赏和称赞,在这种文艺气息的浸染下,她做上了毕业之后留在兰州城做一个诗人的美梦。大学毕业的那年,姑娘的同窗都在忙着找工作,他们一部分人选择留在兰州城,打拼事业;一部分人选择回到自己的小城,安稳度日。姑娘不急,她跟着一个诗人鬼混。那个诗人即将硕士毕业,他们打算日后在兰州城一起奋斗,工作、买房、生子、终老。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她爱着这个人,也爱着这座城。

    两个人同时毕业。硕士男经导师推荐,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而她,则从浮华的学校宿舍里直接跌进了两人合租的城中村,复习参加即将来临的省公务员考试。这是她父母唯一的强制要求,她只能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在企业给别人打工,他们跟着丢不起那个人。硕士男清早出门,傍晚归来;姑娘中午起床,午夜失眠。日子行云流水般划过,一切的改变都羁押在姑娘的省考一博上。不是拼搏,是赌博。考得上,他们成为人上人;考不上,他们比不上小市民。

    硕士男终究等不到看见希望的那一刻,开考前半个月,姑娘在他醉酒晚归后的衣服上发现了陌生的香水味。多么狗血的剧情。硕士男倒是很老实,承认自己和一个女博士发生了关系。女博士有房、有车,家在兰州本地。这已经不能算作诱惑,这是现实。第二天,硕士男就痛痛快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走了。没有丝毫眷恋。

    姑娘非要逼着硕士男给她一个理由。硕士男说,因为你不求上进。姑娘愕然,欲哭无泪,欲笑无颜。她回想起两年前的下雪的那个春节,硕士男突然闯进姑娘的家里来给姑娘的父母拜年,以男朋友的身份。这是个唐突的事情。让在座的一屋子人没有丝毫准备。姑娘和姑娘的父母全部陷在被动里。他走后,姑娘的父母待问清楚一切后,态度鲜明地表示不接受他。他家在村里,不是农村,是山村。这不是重点,父母是过来人,拿经验和阅历说话。父母说,他这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和你在一起,他要是有选择的余地,还和你在一起,才是爱你;你信不信,日后遇见比你优秀的姑娘,他第一个抛弃的就是你。父母说,他这是快要毕业了,受人支招,挑明关系来探听我们口风的。姑娘不信,自然是跟硕士男站在一起,她说已经为他堕过了胎。父母气得几近晕厥。他们只知道女儿任性,但不知道女儿竟然如此不珍惜自己。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钱的,不要钱的怕不要脸的,在他们看来, 女儿做出这样的事,就是不要脸了。可再不要脸,终究是自己的女儿,那还能怎么样呢?姑娘在父母的无可奈何里胜利了。

    但是现在,姑娘输得一塌糊涂。是她把自己扔下悬崖的,父母曾伸手拉过她,她拒绝了。在有车、有房、本地户口的女博士面前,她无论做什么都会是硕士男指责她不求上进的借口。她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是一条狗,他笑,我就是一条狗,可惜你眼瞎没认出来。他吐着嘴里的血水潇洒地离开,她站在风里颤栗,打过他的那只手震得发抖。

    她无心再复习考试。她曾回过一次家,把自己整整关在房子里半年。她的父母能猜出他们的女儿遭遇了什么。他们不问,他们比女儿更痛苦。但亲戚朋友会过问,不,是盘问。他们会像警察那样,问女儿为什么在家待着,怎么连门也不出;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哪儿哪儿工作,你们家的孩子为什么老是宅在家里,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们丢不起那个人,给了女儿一笔钱,以复习考试的名义让她在兰州城待着。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自己女儿的笑话。

    姑娘又在兰州城里租了房子。她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她天天泡在酒吧里,在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晃着,她不缺姿色,也不缺风情,她学会了虚假和迎合,她会有选择性地把酒吧里和她搭讪的男人往自己的房子里带。她说这样会让房子看上去至少有点人味儿。

    ……

    我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尽管我这张床上从来不缺女人,我也承认,在以往,只要有异性在这间屋子里,我最期待的就是将她们剥光的时刻。可是面对赵白露小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被浓郁的烟雾吞噬得六神无主,赵白露小姐的声音从烟雾里飘进了我的耳朵: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恍然大悟。锁门。关灯。上床。一团漆黑。我在黑暗中发抖,赵白露小姐在黑暗中紧紧抱着我。像蛇一样地捆绕着。她的柔软,她的妩媚,她的滚烫;我的贪婪,我的力量,我的火焰。赵白露小姐突然停止了,她说,婊子和狗,天长地久。我亲昵地拍打着她的嘴说,瞎说什么呢?赵白露小姐歇斯底里地向我吼,婊子和狗今天结他妈的婚了!

    我一惊,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打开灯,在灯光里,在烟雾里,披头散发的赵白露小姐早已经泪流满面。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干净地相对,我们肮脏地相对。赵白露小姐默不作声地下床,所有的忧伤一览无余,那忧伤里饱含不甘,饱含悲怆,饱含一个女人的失败和秘密,她泪流满面地,像一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妇人一般,缓慢地穿过我的眼前,穿过门,穿过狭窄的楼台,穿过晚风沉醉,穿过滴滴答答的高跟鞋,直到穿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

    从此,有关赵白露小姐的一切,就开始在我的意识里变得模糊起来。我再也记不清她的面容,她的笑容。甚至,有时候去黄河里的船上酒吧聚会时,我会恍惚觉得赵白露小姐根本就没存在过,她只不过是我无聊虚构出来的一个影子而已。然而,这个影子并没有从我的世界消失。我为她惋惜,为她叹息,为她欢笑,也为她痛苦。这种痛苦令我肉身堕落过,也让我信仰缺失过。我过得如一条没有依靠的老狗,惶惶不可终日。

    当我重复这样的日子时,有关赵白露小姐去向传闻的不同版本,却还是陆续传进了我的耳朵。有人说,赵白露小姐考上了公务员,已经在政府部门上班了,后来婚姻也美满,丈夫是一位高校老师;也有人说,赵白露小姐走上了极端道路,在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被警察抓了现形,堵在了黄河里的船上酒吧,羞愤之下,跳河自杀了。

    我分不清传闻的真假,不,确切地说,我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内心深处,赵白露小姐不应当如此,毕竟我曾为她惋惜,为她叹息,为她欢笑,也为她痛苦。她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我痛苦地,试图把这个故事讲述给一位小说家朋友,让他对我的道德作出客观的审判,毕竟,诗人比小说家敏感很多,容易在情感上有所偏颇。但还没讲到一半,我就已泣不成声。

    再后来,我放弃了诗歌创作,果然,赵白露小姐再也没让我痛彻心扉。我活得尽量粗粝,愚钝,让自己麻木不仁,而当我这么做时,我的心情和生活都变得平和起来,像是无限趋近了生命的本质。

    直到有一天,我在下班路边走着,那位小说家朋友喊我的名字,追上来递给我一本杂志。他这么做的时候,脸上是平静的,我看不出他的悲,或者是喜。他递给我,之后就开始抽烟。我翻开,上面刊登了他的一篇小说,名字叫《白露》。写的就是赵白露小姐。小说不算长,但我没有心思一句一句读下去。那是多么残酷的故事,我不愿再重温。我直接翻到了最后,渴望看到小说家笔下赵白露小姐的结局。我知道它是虚构的,是不真实的,但依旧迫不及待。显然,他借鉴了小说家杜拉斯那部享誉世界的小说《情人》的结局。

    “白露埋葬,秋分打捎。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那夜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赵白露小姐,经历了各种诗会,带不同的姑娘鬼混,还要写诗,考研,还有毕业,他时时站在窗前透过灰蓝的水泥屋顶向那幢白色的大楼望去。春天,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晚,他心血来潮,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走进了那幢白色的大楼。房主告诉他,赵白露小姐早就搬走了。他坐在黑仄仄的楼梯里,放肆地哭了半夜。他终于还是在无边的伤感中拨通了赵白露小姐的电话,他说是我。她一听就知道是他。他和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知道她已经回到那个小县城里,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她还在写诗。他说我考上了研究生,就要离开兰州城了。她说祝贺你。后来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后来,他也把这意思对她讲了。她在那头一直沉默,过了很久才对他说,其实我还是想离黄河更近一些。”

    我来来回回把这结局读了很多遍,直到闭眼就能完全背诵。后来,眼睛酸涩,我只得合上书,抬了起头。小说家朋友还在抽烟,脚下一堆烟蒂。我说,“给我一支烟吧。”他知道我不抽烟,但略微迟疑了一下后,还是递给了我。


    (刊载于《广州文艺》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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