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作就是学习如何对付“失控”和“失衡”。但“对付”不是被动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主动地去碰它。
“疯”很像是一个黑洞,如果别人只在洞口往里探望的话,我却想走进去。黑暗充满未知,我进去后很可能会找不到北,甚至走丢,但我还是想往里面走,往里面写。
我没想到会写一篇有关疯子的小说。想起来,第一次看到与疯相关的故事是小的时候看的一部电影,叫《妈妈,再爱我一次》,里面的女主人公,爱情和儿子的失去纠缠在一起,最后疯掉了。记得我当时受到震撼,电影院里的人一片抽泣声,我没有哭,父亲来影院门口接我,看见我傻站在那,不知我怎么了。
我没对父亲说我是被电影里疯了的母亲吓着了。一个人的突然发疯,是幼小的我不能理解的,但感到恐惧,现在想来,也是一种对自己未来的恐惧,恐惧自己会不会也发疯。这是极其模糊的感觉,一种不安全、不可预知的感觉,虽然,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那心里,像小时候玩耍时皮肤弄破而留下的一块疤似的,在我的记忆中留了下来。
小时候,我幻想过很多自己的未来,我非常渴望长大,成为自己渴望成为的人。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雨天常常漏雨的小平房里,对面是一个公共厕所。平房的门很矮小,父亲每次进门都要弯着腰,而我则来去自如,在那道窄门里,我长到了10岁。
因为是平房,从家里的窗户望出去,外面往来的路人和我是平视的,一墙之隔,他们却没发现窗户里面的我,而我可以没有顾忌地看路人。那时我小,要踩着凳子才能够着窗户。这分明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大多行色匆匆,有的人自言自语,有的喝醉了,晃悠悠地走过,他们的影子也随着时辰而变化,有时长,有时短,有时落在临街的屋墙上,月光下的人影则是很模糊的。
有一天非常热,阵雨之后,路面蒸腾的热气将行人和街景扭曲变形,尽管变形是轻微的,可是战栗不定,好像那些景物随时要蒸发掉了,我扒在窗边注视着这些,突然觉得眼前的东西是不真实的,这条街,这街的路面,这些偶尔来往的人,也都不真实。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衣着破烂,我注意到她两只脚上的鞋不一样,一只是皮鞋,另一只是拖鞋,当我迷惑地盯着她的鞋的时候,她的脸贴上了我家窗玻璃,微笑地看了我片刻,走了。我无法描述她的眼神,也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只记得那眼神温柔而锐利,我从没在生活里见过那样的眼神,她怎么会注意到我呢,别人都旁若无人地匆匆走过,惟独她注意到了一个从未被发现的躲在旧窗户后小小的我。她离开后,我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我疑心这是个幻觉。直到今日,我还记得她的眼神,两只不同的鞋,和那炎热的下午。
长大后,总是住在高楼上。从高望下,下面的人动如蚁,可我无法看到战栗的人影和他们的眼神了,我也分辨不出谁在交谈,谁在自语。日子如此过去,多半是无聊和灰色的。虽芳龄二十郎当,但我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一觉醒来,脑子偶尔也转不过弯来,过好一会儿才能回到现实。自己到底身处何地?窗外天高云淡。
《我准备不发疯》的初稿,也是想写一个失败者,一个中年女人,没了丈夫,没了爱情,没了钱,开始觉得不安全,怀疑人,怀疑世界,总觉得有人在害她,最后终于走向崩溃。后来着手写了,为叙述方便,我加了个“我”,写着写着,又加了一个“我”的爱人陈杰,加了一个“小雅”,等等,人物和故事慢慢多了些,也复杂些了,像一棵慢慢长大长开了的树。
此外,我的笔下出现了一些并非预设的角色,他们都是小人物,他们都有各自的纠结和苦恼,每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都很自我,很焦虑,也都有些孤僻,而这些呢,恰好是我能够理解他们、与之有感应的地方。孟德斯鸠说过人在悲哀的时候才像人,说得很真实。可为何幸福的人就不像人呢?这是很有意思的问题,但我不知道答案。
我感到所谓失败的人通常是悲哀的人,悲哀的人也通常是不安的人,所以这类人会有很多不确定性,包括疯掉。所幸的是,人还有一个“控制”的理性,或者说得轻一点,都有“平衡”的理性,所以我们可以融入现实。但既然是“控制”和“平衡”,就有“失控”和“失衡”的时候,我也暗忖,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疯子,只是人不大去多想而已。西班牙的著名画家安东尼·塔比亚斯(Antoni Tapies)在访谈中被问到是否吸毒的时候说,他是想的,但不敢,说“吸毒”像掉进“深渊”,一旦掉进去,就怕回不来了。“掉进去”,就是“失控”、“失衡”,但塔比亚斯的那类重视即兴的画,的确需要“非理性”的介入才可以打破常规。据记者说,他在画室里总是像困兽似的来回走,一边走还一边打响指,我猜他也纠结得厉害。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的对话都透着一种“痴迷”感。尤其是《地下室手记》的独白,多么惊心动魄,层层递进、丝丝入扣的意识流动,如此渗透心理的深渊,读了直让人发呆,觉得里面隐有“疯意”的摇曳,有着那种“战栗的”、随时会“蒸发掉”的意识。蒙田曾说学哲学,就是学习如何去死;我想,写作就是学习如何对付“失控”和“失衡”。但“对付”不是被动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主动地去碰它。
《红楼梦》开篇的那首《好了歌》,几乎是把生活的警句全概括出来了,可如此大智慧的歌谣却出自于一个癫僧之口。曹雪芹如此的设计是有深意的,可惜曹翁没留下一篇“创作谈”来谈谈。80年代的老电影《芙蓉镇》,里面有个曾热衷于政治运动的疯子,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率先感应,拿一面破锣在街上边敲边喊:“运动咯,运动咯!”嗓音沙哑悲凉。电视剧《冬至》有个目睹凶杀案的拉二胡的疯子,剧情里暗示这个疯子是知道真相的,导演给了不少镜头,但疯子却一直是沉默的,这个沉默太好了,意味深长,比说出来更迷人更隽永。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但我注意到,“疯”在那些作品里通常只是个点缀,点到即止,而我的《我准备不发疯》却相反,是把“疯”作为“主菜”的,这样多少有些冒险,“疯”的意识很难把握,弄不好,就显得过多和过量。
“疯”很像是一个黑洞,如果别人只在洞口往里探望的话,我却想走进去。黑暗充满未知,我进去后很可能会找不到北,甚至走丢,但我还是想往里面走,往里面写。在这篇小说中,我的企图不外是把“疯”的面貌强化,以破掉常见的思维模式。这当然是个冒险,因为“疯言疯语”,在今天的语境里带有贬意,常被讥笑,认为不足挂齿。福柯在《疯狂与文明》一书中提到,在文艺复兴时代,疯子被视为“不同”,而不是今天的“疯”。我的这篇东西,如果不能把“疯”变为某种“褒义”的话,我也试图让它成为一篇“不同”的文字,如果读者感到“别有洞天”的话,我会有意外的收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