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暗黑,暗黑出一种深邃的质感。海就该是黑幽幽的。黑幽幽的海才是夜赋予海的本色。
海塘边的这片海,正面看不大,一座长长的岛屿横卧,将海阻隔出一道海峡似的。假若两岸没有人迹,这片海也该是黑幽幽的。对岸却有一家横贯一长段岸线的船厂,码头边,龙门吊上,厂区里,一长排的灯火高低起伏,一派辉煌。厂区的夜晚下不能没有灯火。灯火就倒映在海面,有的黄,有的白,一棱棱、一条条地跳跃,或星星点点地闪烁。
岸上的灯火其实并不为海而点亮,它们为照亮厂区、马路,甚而作为一种景观,就如路灯、霓虹灯、射灯等,但让人看上去却似为海所点。
海是为之欣然,还是在倒映的灯光里皱起了眉?灯光下的海显得有点不真实,虚拟一般,却又缥缈出一种张狂的意姿,令人恍惚。
我想,夜的海也不想张扬吧。奔波起伏了一天,它也该趁着夜色歇歇,或在黑夜里沉思。
岛两头的海浩瀚无际,与夜的天连接一起,融为一体。这才是夜海的面目。
剥去眼前灯光的衣袂,还原海的暗黑,海或许才会安然。
灯火映照下的海,那灯光犹如硬生生地粘贴上去。海面是多彩了,耀眼了,海是不是情愿呢?
海,想的是低调一点、淡然一点吧。那海面上的光彩于它有啥意义?
望着夜海,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
很想做一个本色的人,可一直被光环照耀着。位子让我变了许多,或者说不得不去面对我所不想不愿的。需抛头露面时得一本正经,对着摄像机端正一番;不顺心时也无端地训斥人家,仿佛就有随意训斥别人的权利;人家稍有怠慢,若未有解释,也会感到那是一种不尊重的表现;一桩桩涉及他人个人的事,总会在不经意间找上门来,也会有一种厌烦之感……
我其实很喜欢安闲,在安静的环境里,做些闲适的事。这样的生活,就如风平浪静时的微澜,看不出是哪一脉轻漾的波浪。只有自己才明白,最喜成为海面上的一朵浪花,悠哉地随波起伏,不那么惹人注目。
事情却偏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添了一层光环就无形中逃避不了被闪光的时候,便时时注意,刻意回避。有一次去一家小理发店理发,一进店门,兼作理发师的老板顺口就问:“领导,你来剃头呀?”我一愣。他笑笑,说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嘛。或许店老板为我的前去理发而高兴,或许他也只把领导当作男人来看——是男人总要理发的,我却有点正襟危坐,惟恐言行有失领导的形象。
还有一次,陪客人去散步,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学生看了我一眼,其中的一个说,这是县里领导。我回头看看,他们却像没事一样,继续说笑着。连初中生都认得我,我不是公众人物还是什么角色?在公众场合,我不得不端端正正,衣冠楚楚。即使一个人走在街上,也顾这虑那,惟恐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哪像在家里,天热了,可以脱掉上衣,来个赤膊;疲惫了,可以横七竖八地将大腿搁在沙发扶手上,随意放松;想喝酒时,让老婆多炒个菜,自斟自酌……
就像波涛欲任意地推波助澜,尽情地翻滚,海塘、堤岸、山头、礁石却构筑起坚硬的篱笆,拦阻了它的拍击,我也时不时受制于许许多多的规矩,将悉心所愿的意念硬生生地压制在一腔胸怀里。
夜的海黑沉沉的,显得那么深邃。望不见海上的岛屿,看不到波浪的颠荡,惟见暗黑无边无尽。这般的暗黑里,海才可随心所欲,撕碎笼罩在头上的面具,挥发自己的个性,将波涛尽情地翻滚、拍击,或者悠然地上涨、下退。
夜幕将海深深地裹藏了起来。海,也喜欢在夜的掩映下静静地入眠。
然而,尽管暗夜掩藏了目力可视的东西,掩藏了海,却掩埋不了波浪的吟唱,掩盖不了鱼鳞的闪耀,也掩饰不了点点渔灯。
夜色下,初看黑压压的海面似乎只有夜的色彩,黑仿佛主宰了整个海。然而,细细观察,暗黑的海面不时会有几星鳞光闪烁,或一闪而过,或亮丽地划出一道银丝似的孤线。那些虾们、小鱼们不安心于夜的黑沉,或者趁着夜色将欢快炫耀一下,于是,海面上的鳞光便此起彼伏地闪现。鱼虾所拥有的鳞光,也只有在暗黑的环境里才体现出它的光耀。黑夜造就了鳞光的闪跃。因为闪跃的鳞光,海面也才些微地跃动起来,赋予了淡淡的诗意,或者吐露出几缕不安分的意绪。
海塘北边的顶端是个渔村,那座不大的渔港早已消隐在夜幕里。几艘渔船无声无息地锚泊——船只的影子其实我也看不见,断定停泊了几艘渔船的,是那船舱上的灯火。一艘渔船,一两点灯火。黄晕的,像不灭的萤火,凝固在夜的海面上。因为不太远,一抬头就望得见。犹如一个坐标,见到灯火,便知那里停泊着船只,不可前去冒犯。夜晚下的渔船便以灯火的醒目来标注自己,给自己烙上一圈光环,在暗夜里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感觉,黑黝黝的海虽是本色,却也蕴含丰富多彩的情韵。就像暗黑的海面上所呈现的那样,即使波浪因为岩礁、堤坝而吟唱,也发出了自己由衷的声响;即使鱼虾的鳞光只在暗夜里闪耀,也要使着劲地划出银光,闪耀一下;即使宁静的渔船掩没在夜里,也要点上一盏渔灯,不甘孤寂地刺穿黑暗的笼罩,昭示一种存在的意味。
这夜海,深深地打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