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去广东清远躲霾,粤北山区仍是一片葱茏的景色。我和几个也已退休的朋友惬意地泡温泉,发现形态各异的一个个温泉池,是连通着旁边的一座大湖的。温泉湖水的浮力,使人很轻松地可以在水面漂浮。我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苏联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长篇小说《收获》,主人公赞颂他们欣欣向荣的集体农庄时说,我们的集体是一座“不沉的湖”,关键时刻托住你,不让你沉沦;一旦时机成熟,就毫不犹豫地信任你、给你施展才华的平台。
不沉的湖,是对一个集体的赞美。
退休了,离开了集体,对这个“湖”倒有了一些感悟。
按说退休后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而于我,最大的知足是卸下了担子,也就远离了责任,可以不再“担惊受怕”了。何以叫“担惊受怕”?是与我供职的单位性质有关——我所在的集体是一家党报。我经常在回家的路上被报社办公室一个电话追回;而主管我的一位总编辑来电话,第一句常是严肃地问:“你在哪里?”
朋友不解地问,你这么受“折磨”,干吗不“跳槽”啊?
我说,容我给你们讲几件小事儿,也谈谈我30多年来感悟到的这座“不沉的湖”的一些细枝末节吧。
1982年大学毕业,我很不情愿地被分配到北京日报社。报到时,很诧异这根本不像我想象中的一张北京地方报纸,因为我最先接触到的两位编辑,都是地道的上海人。那时,大学毕业生分配到报社,一般要先到总编室上一年夜班。带我的要闻版编辑庄兴昌、徐炳炎两位老师,都不是北京人,他们的兢兢业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每当长夜即逝的黎明时分,夜班编辑要完成最后一道程序——下清样前“唱稿”(把一版从报头的天气预报一直念到最后一个字)时,两位编辑不知不觉地就有“侬侬”的上海话出来了。再加上值夜班的副总编辑唐纪宇同志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真让我这个北京小伙儿不知身在何处。一年的夜班工作结束后,我去见一位白班副主任朱大姐,她一开口也是“阿拉阿拉”的。我想,包容,就是报社的一种文化。我们虽是地方报纸,却海样胸怀,广纳贤士。至今,我们报社年轻的总编辑是南方人,有位副总编辑是安徽人,说不好普通话。
其实,我在1975年就给报社写稿了,那时我在京郊农村插队当知青,给我改稿编稿的报社编辑叫方孜行。我崇拜老方,他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出名的工人诗人,当时也是报社发稿最多、写得最好的记者之一。从1975年到我考上大学,再到1982年毕业来到报社,这六七年中,我和老方有过大量通信。他给我来信或回信,有时是用报社的印有“北京日报”大红字的信封,不贴邮票;有时是用自己买来的信封,贴有邮票。久而久之,我发现其中的缘由了:凡是有关工作的,比如谈稿件、寄小样、寄报纸等,都是“公函”,他用报社的信封,走“邮资总付”;而谈业余创作、谈生活等与报社无关的事,他一律用自己买的信封,贴邮票后再寄出。后来和他成为同事后,我去他的办公室,见他桌子上还有一摞待用的信封、邮票呢。其实,报社从未有过这么细的规定,老方却一直坚持到他60岁退休!
有时友人聊天,常听到一些乌烟瘴气的事,我发自内心地说,这事在我们报社行不通。我真的信任我的报社、我的上级。是不是我在报社工作一直很顺呢?恰恰不是。某一年,我的事业跌到了谷底,从一线记者、亚运会报道组组长的位子,一下调到夜班做检查员(比校对高一点,算编辑部编制)。我万念俱灰地来到夜班报到,让我没想到的是安排给我的办公室仍是两人一间的。我听到有人去责问总编室主任,主任一点不客气,说:你们能和李培禹比吗?这已经够委屈他了。就在上夜班期间,我编著了《走进焦裕禄世界》一书。出版社要搞个首发式,提出报社能不能来一位领导出席,我十分犹豫地找到社长满运来,他说,我去。满社长不但参加了首发式,还细心地通知总编室,新华社关于首发式的消息可用。满社长后调任市政协副主席,现已退休多年,我始终没有对他说过一个谢字,一当面就说不出口了。
我们报社的职工一直令我敬重,其实他们都是报纸的第一读者。我有时写了比较好的稿件,他们会不吝溢美之词,给你很大鼓励。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他们的大白话充满了温暖。有一个时期我不写稿了,心情灰溜溜的。一次,复印室一位大姐见到我,问:你怎么不来我这儿复印资料啊?别人都复印呢,申报高级职称啊!我说不费那劲了,我没戏。她大声对我说:你没戏谁有戏?你在报社那么多年,我们都看着呢。你把东西拿来吧,我给你复印。
这话,大姐可能早忘了,但我却一直记着。说到申报高级职称,还有个小插曲:我填表时有一项是报社领导意见,我的心有点凉,因为就在前两天,我和主管我的总编辑严力强因为工作刚吵了一架,双方都红了脸。几天后当我从职称办取回申报表,打开一看,领导意见一栏写得满满的,是他“力挺”我的一段高度评价,全然没有一点个人恩怨。后来,力强调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委副秘书长,我们很少见面了。那年我的一篇报告文学得了中国新闻奖,我接到他的短信:“培禹:祝贺你,谢谢你!”“祝贺”是给我的;“谢谢”是他站在领导的高度对我为报社、为北京市赢得荣誉的肯定,他是我的知音。
后来,我来到“秋天的团泊洼”,领取全国首届“孙犁报纸副刊编辑奖”。说实话,在此之前,报社领导通知我参评这个奖时,我没有推辞,因为我真的愿意得到这个以孙犁名字命名的奖。而且我认为,这样一个奖不是奖给个人的,是奖给获奖者所在的部门的,再往大点说,这个奖是对整个报社重视副刊、办好副刊的一个褒奖。我为我供职的报社拿回了这个奖,心里很欣慰。
该说说大集体中的小集体了——我所在的报社副刊部。有一年春节,报社举办团拜会,编辑部各部门都有一段自拍视频播放给社领导看。有些部门做足了功课,总之要把成绩说够。我问几位编辑怎么拍?大家纷纷说当然是办好副刊啦!于是,我们副刊部9个人排成一排,分别举着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颁发的“优秀会员单位”金牌和各种获奖证书,齐声高喊的是:“稿费太低,太低!太低!实在是低!”
人总要老的。终于退休了,一阵轻松,也有点难舍,但我还是当晚悄悄退出了我们部门的“微信群”。不想,我又被拉了进去。再退,又被拉回。副主任戎戎留言:“老培大哥不能走哇!”美女编辑赵耕说:“别走,每次给大家带我爸腌的咸菜,都有您一份儿啊!”
哦,我们的集体是一座“不沉的湖”。我庆幸在这样的“湖”里劳作过、失误过、贡献过。至今,我还感受着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