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天后,我从一个南方的孩子变成了北方的孩子。一个没有姐姐的人,到哪都有姐姐们的疼爱。比如,甘肃的黄璨姐给了我一罐蜂蜜,40多天了也没舍得喝,我要让不浅下去的甜满满温暖着。妈妈老担心我不会洗衣服,我和她开玩笑,找个姐姐帮我洗。她“嗯”了声。
收拾行李时,还犹豫着究竟来不来这个地方,好长一阵子了,“羔羊跪乳”的画面装满了我的脑袋,妈妈的腿伤没好,我得给她做饭煲汤。以前,“父母在,不远游”背得像句格言,此刻,6个字深深扎进了我的心窝。妈妈以中国母亲古老的口吻劝慰孩子安心出门,那句“别担心”比常州到北京的距离还长。8岁的孩子问我,“爸爸,你去北京干什么?”我说,“爸爸和秒秒一样,只有8岁了,去那读书。”
那天,北京的天空蔚蓝。我心情愉悦,在书桌上摆好带来的三本书。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和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岁月》这两本是我出门必带的,读了十几年还是读不够,他们的文字是我心灵的守护神。枕边无书睡不踏实已经成了习惯。
后来,书桌上多了本红封皮的《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在517王少勇的房间看到这本诗集时,惊讶地问:“你也喜欢安娜·布兰迪亚娜?”他比我更惊讶,“不是你昨晚喝多了推荐我看的吗?你还说这本诗集适合我读,不过,你这个人喝醉了还挺靠谱的,我确实很喜欢她的诗,第一首读的就是《母亲》,我泪流满面。”原来,文学的交流也会时常发生在喝多的时候,只是我们不记得了。少勇又买了三本,给了我一本,还有其他两个写诗的同学。一来的时候,我就想和517的同学换个房间,因为那个数字是我的生日,现在,他成了我的好兄弟。
在这里,我见识了授课老师的博学,恍惚间有了那些年置身于南京大学课堂的感觉。北京大学戴锦华教授《数码转型时代的电影与文化》一课中衍生出来关于人类文明的生态灾难的短短几句就解开了我多年来生态文学写作中的一个死结,我除了满怀感恩再也没有其他言语可以表达了。在这里,我第一次去国家大剧院看了令人震撼的话剧《商鞅》。在这里,我收到的第一本样刊是今年第二期的《钟山》,有朱斌峰的小说《碉堡成群》,有贾浅浅的组诗《沉默的谜面》,还有我的散文专栏《我的词条》。我特别珍爱这一本刊物,我们一边在教室里做同学,一边在纸刊上做“同学”,看着名字挨在一起就十分美好。
在这里,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记录片《垃圾围城》。在这里,我写的第一首诗叫《蜗牛》:“如果在蜗牛的家族/一颗露水/足已喝上几个下午茶/一畦韭菜/足已远眺森林/一只老奶奶的布鞋/云般越过天空/葡萄快熟了/黄鹂鸟别笑我/我们的夏天不一样/我有快乐,也有恐惧/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天黑了,迷路了/探起触角喊着妈妈/30多年过去了/我用慢/留住了故乡”。有趣的是那天去茅盾故居,在南锣鼓巷我遇见了一块石头,上面雕了一只玲珑的蜗牛。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它,挂在脖子上,其实我买它的时候忘记了写下的这首诗。现在我想起那条巷子的那个小店还有一只蜗牛,我得在被别人买去前把它找回来,送给喜欢的人。哪怕是错觉,我也会以为时光已在我们身上慢下来,会有一颗露珠裹住她的容颜。
4月很快就过去了。3月的时候,女同学们就爱在玉兰树下合影,拍着拍着,繁花落尽了。无关年龄,她们还在我眼里开着,那么洁白。我的同桌也从陕西的范墩子换成了浙江的帕蒂古丽,她总是把生活过得那么可爱。最厉害的是,她上课居然盘腿而坐,让我想起在新疆的宴席上,我是那么辛苦地喝着酒啊。
汪曾祺的书一本没带,于是干脆买了他的6卷本文集。《人间至味》的封面上印了这几句,“我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市,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读了尤其亲切,这也是我在家时的生活常态。然后读到“做菜的乐趣第一是买菜,我做菜都是自己去买的……最大的乐趣还是看家人或客人吃得很高兴,盘盘见底。做菜的人一般吃菜很少。我的菜端上来后,我只是每样尝两筷,然后就坐着抽烟、喝茶、喝酒”,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我喜欢请同学们吃饭,看着他们吃得快快乐乐,我就在一边抽烟、喝酒,是那么的心满意足。有时候我还想过,让底楼的厨师上楼听课,我去厨房给同学们好好做顿饭。
在这里,我很快要过38周岁生日了。“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