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汾西,我好像是熟悉的,因为我在我的简历里无数次地写过它。可我却是第一次走近它,走近它的时候,我反而觉得它是这么陌生。想象它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很小的点,我觉得我与它无限接近。甚至当我说出我也是汾西矿务局的一名子弟时,我都有些恍惚。可是事实是这样,我父亲是汾西矿务局的一名职工,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就是汾西矿务局的一名职工了,所以我父亲的这个身份应该说年代久远,它久过我的年龄。可是父亲作为一个矿工的身份,我们却是疏离的,除了在简历里写下父亲的这个身份,除了每月邮局寄来的汇款单,在我的记忆里,一直觉得父亲的这个身份只具有一个字面的意义,因为父亲与我们生活在乡下,偶尔他会因什么原因返回一次矿上,但隔不久,他就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里,填写父亲的身份时,我会写下汾西矿务局张家庄煤矿工人,这还不算,还要在后面补充三个字:吃劳保。这是我小时候非常熟稔的一个词。这三个字的字面意义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父亲受了工伤,不能去矿上下井了,甚至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一个病,叫脑震荡。那种病的一种病症非常可怕,就是病人会无法自控,会去漫山遍野地跑,会在半夜的打谷场上大呼: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早晨去上学的时候,有男生会扯着嗓子说,“谁谁,你爸昨晚半夜去打谷场叫唤了”,于是在同学面前学舌。我已经听到了他的话,我一句话不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作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心里却积蓄着深深的悲伤,父亲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什么时候母亲不用把菜刀、铲子等一些容易伤人的东西时时藏起来,什么时候父亲能像别的同学的父亲一样,可以和气地说话,可以去亲近,可是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暴躁的,易怒的,母亲有时候抹着眼泪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父亲两次受伤,1971年一次,1974年一次,两次受伤都在头上。住院治疗的时候,矿上的领导还去医院看望他、慰问他,但第二次受伤之后,住院治疗三个月,父亲的状况还是不好,只能回乡下家里养病。
对于父亲能活着回来,母亲是欣慰的,乡邻嘴上经常挂的一句话是:当兵的是死了还没有埋,挖煤的是埋了还没有死。父亲这种状况村里人觉得还是不错的,落了一条命,还能领一份劳保,甚至有人会觉得这种状况要好于一个健康的人,一个健康的人还得待在矿上,还得按三班倒的秩序下井,下井可不是玩的,说不定哪天运气不佳煤层塌陷下来,把你做成活化石也是有的。所以尽管父亲有异于常人,但没有谁感到惋惜,乡下人对生的渴望是强烈的,活着,有饭吃,有衣穿,能与亲人在一起,仿佛这个是重要的。
父亲的头一直疼,治头疼的法子一直想着,印象深刻的是父亲不知听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说喝泉水治百病。有那么几年的时间,父亲一大早就去井边打水,然后把刚打到的水咕噜咕噜喝下去,母亲怕他喝坏了身子,有时候劝他,但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大概实在是没有其他别的办法可想了,他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碰运气。打井水之前父亲在偌大的院子里先打太极拳,那时候天还早,甚至比我们要去上学的时间早许多,父亲一个人在昏黑的院子里锻炼,母亲经常要把大门用锁子锁了,生怕不留神父亲跑出去。我记得那日子是令人不安和战战兢兢的,母亲经常要出去找父亲,有时是晚上,我们怀着无法言说的恐惧等在家里。好在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父亲终于养好了,只是在阴雨天气,他的头痛病会犯,记忆里的父亲经常用双手捂着头,坐在院子里的树下,那时我一直以为他是累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受着头痛的折磨。
他的工友从矿上回来看他,告诉他有顶班的政策,我们家姐妹排行在前,那时弟弟还小。那时我上初中,姐姐在县城上高中,周末回来的时候,母亲就征求姐姐的意见,问她愿意不愿意去顶班。母亲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说女孩子去顶班不用下井,但姐姐说她想读书,不想顶班。于是就轮到我了,对于去一个那么远的地方,甚至去了都不知道干什么,我是茫然的,父亲一直持反对的态度,他看出我们读书都还不错,觉得去煤矿工作并不是好的出路,乡邻乡里的倒不理解父亲,甚至母亲都不理解父亲,母亲说顶班后就可以把农户转成非农户了,而且还有了一份工作,在农村,要有这样一份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但父亲非常坚定。对于这一点,我们都觉得他更有发言权,因为他在那儿工作生活过,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更了解那生活是怎么回事。
后来姐姐考入大学,我随后考入中专,依稀记得母亲又提过让妹妹们顶班的事,但大概还是因为父亲持反对态度,或者是矿上对女孩子顶班这样的事不怎么乐意,后来我的两个妹妹也都考入大学,弟弟也长大了,直到父亲退休,都没有谁顶班。这大概受了父亲的影响,他说下井太危险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父亲1965年12月通过招工进了汾西矿务局张家庄煤矿,培训半个月之后,被分配到掘进三队,此后他一直在掘进三队。他说一个队三个班,五六十人,这样一算,大致是一个班将近20人。工作面有电铃,电铃一响,就知道运输皮带从井口下来了。头顶经常有淋头水,下井经常得穿雨衣、雨靴,他们的工作任务是打眼开炮支棚定道,一米一架棚,运料的运下去。他说那时一天挣1块6毛9,有6毛进坑费,一个月吃58斤供应粮。
掘进三队还是青年突击队,一个月打了308米,父亲说煤在哪儿,井就打在哪儿,横井、竖井、平井、斜井,在幽暗的地下深处,他们兢兢业业劳作着,父亲所在的掘进三队,每天都要超额完成任务,有一次掘进单孔504米,由于工作认真,父亲被选为掘进三队的团支部书记。母亲曾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要不是父亲逞强,赶进度,争上游,太过劳累,煤层塌陷致工伤的事也许能避免。
提起过往,父亲的脸上神采奕奕,掘进三队那时名声响亮,这名声都是他们干出来的,那时年轻,父亲进矿的时候才22岁,浑身充满着干劲。有时我会想,如果父亲没有受过伤,也许我们家会因为他的工作原因搬到矿区居住,那样我们就会更深入地了解矿区。
这次随女作家协会来汾西矿务局采风,深入到设备修造厂、高阳煤矿等地观摩之后,我对汾西矿务局——现在已经叫汾西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在高阳矿的数控工作室里,通过墙上的一个个显示器,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矿井里的工作状况,开采出来的煤在传送带上不断地传送,在显示器上,能清晰地了解到井下的工作情况,稍有异常,数据就能在第一时间显现出来,井下即使几百米,都能通过现代技术掌握。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我想到了父亲做矿工的那些年,那些年距离现在,已经四五十年过去了,采煤、运输、设备、技术,已经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变化,那一刻,站在数控工作室里,我感到非常的欣慰,经过50年的发展,各个领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国的煤矿开采技术和设施设备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这些为人类采撷光亮的人,他们的工作环境比以前安全多了。
作为一个已经退休的老矿工,每年,父亲要回去矿上按一次手印,让矿上工会采集一次头像,每年,家里会派人陪父亲回一次矿上,回来之后父亲会把一些新消息告诉我们,张家庄煤矿地下已经没有煤了,工人已经全部分流到其他矿区了,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有一丝失落,那里曾经留下过他青春的岁月、奉献的身影。
最近几年,父母随我们居住在市里,父亲还保持着他的良好习惯,每天坚持锻炼。去年有一次闲聊,父亲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的头痛病终于好了,脑子里现在清清亮亮的,不像以前,老是感到一片混乱。坐在他身边,听他这样说,我才明白这些年父亲还一直忍受着头痛的折磨,我才明白这个病根一直还在,它在父亲的身体里存在了40多年。但父亲总是说,他这样还算是幸运,还有许多失去生命的人。
总有一些劳动者是这样,他们平凡、普通、朴实,但他们有一种金子一样闪光的精神,他们热爱劳动,热爱工作,他们浑身沸腾的血液就是推动一个时代向前的滚滚大浪。
我们该对所有朴实的劳动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