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9日下午,我带着天山北坡冰封雪飘的寒气走进鲁院大门,扑面而来的春信里波涌般的花香,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玉兰花,往里走是一条玉兰树排成的花道。初春的北京虽然一片暖阳,但树叶未萌,百草未绿。唯有这高大的玉兰树枝干昂扬,挑起一盏盏硕大的琼花,每一片花瓣都像白玉精心雕成。几树花开,几树初绽,几树含苞欲放,几多花瓣落在花道和台阶,铺排着高贵又飘逸的氛围。我的心放松又收紧,一步一步往里走,恍若从沧桑人间迈入仙境。和煦的春风,如诗的画景,极大地渲染了这座文学殿堂的神圣。
到鲁院学习?对我这个业余写作者,曾经如九天宫阙可望而不可及。八年前我送女儿到旁边的大学就读,路过鲁院门前,随口说了一句:也许哪一天能进这个院子转一圈。此言一出,引得身边的妻子女儿回头一望,似乎我被自己的大话闪了舌头。一经她们的目光提醒,我赶紧收敛妄念,一边向院内窥望,一边留恋而过。诸不知平常人进院参观并非亵渎行为,更没有想到一语成谶,这个藏于内心深处不敢奢望的梦想会成为现实。收到入学通知的那一天,我这个知天命之人,竟然感到一种命运转折般的幸运,难以抒发的激动持续不停,直到此时踏进这个大门。
早晨,我从大雪初霁的乌鲁木齐起飞,在万米高空,感觉身边的空气,舷窗外的蓝天,飞机下面的云层,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亲切相容的释怀。俯瞰大地,眼里却全是北方无尽的苍黄,像无尽的荒漠,没有一点绿色,这又给我心里蒙了一层茫然和忧伤。我知道下面有山有水有绿洲有城市有村庄,可是我无法找到一个熟悉的座标,更找不到自己走过的路,游过的河。无数次乘坐这条航线的飞机,无数次透过舷窗想辨识下面经过的地方,我知道灰黑色的一定是森林,微微隆起的是高山,那些好看的纹理是山脊和悬崖,灰白的可能是河流水库,略微深黄的可能是相对肥沃的耕地……可我不知道那些地方的名字。无法把历史与现实的故事与这些地方对应,无法知道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望长空,我又陷入了无限深远的思索:为什么不能看清?是因为航路与陆路无关,无关的事情不需要知道?那么这一切真得无关吗?不能把一切看清,是因为飞行太高,而我的目力不足又所知甚少;因为起点太低修为太浅,而我的智慧没有足够的穿透力;所以我对眼前的一切,以及过往和未来的很多事看不太清。我的生命凝聚于这苍黄大地上一个很小的村庄,在懵懂与饥饿中长大。此时,我真该感恩上苍,感恩时代的机缘,让我走向远方,到了遥远的新疆。历经几十年的坎坷路,青年时期的文学梦不仅没有遗落,还在幸运地长大。我俯瞰大地,一路思索,此次学习,无疑是我人生道路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基点,也许会给我开始固化的大脑开启新的孔洞,让我更好地俯瞰人间世事,让我在生命的后程能看懂更多的事情。如此想着,深邃的纯蓝中似乎飘来又一丝人生的责任,悠然落座于我的心中。
下午五点,阳光绣着黄金丝线,给玉兰花道披上华贵的斗篷。晨时新疆的寒冷与此时北京的温暖,在我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我走在这条花道上,头顶花树,小心绕过地上的花瓣,一步一步,迈上鲁院大楼的台阶,推着行礼箱走进大厅。环顾四面墙上古今中外文学大家的头像和姓名,再看正面悬挂的鲁迅先生头像,心中的神圣感犹如洁白的玉兰花再次上升。
我领到自己的卡,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601。先拍照,晒到微信朋友圈,如同动物宣告自己的领地,向亲朋故交宣告了我在鲁院的临时家。看房间的物品,一只大袋子里的书本的本届同学名单。翻开《鲁迅文学院六十年》《我的鲁院》两本文集,浏览了里面辉煌的鲁院与让鲁院辉煌的人。抽屉里有一本牛皮纸色的线装记事薄,封面是《清明上河图》。打开第一页,写着“继承 创造 担当 超越——601记忆”。从第二页起,是之前住过这间屋子的23位作家的留言。有的几句话,有的一首诗,有的一段文。看得出,第一个字,都凝结着书写者的专注与激情,散发着他们的强烈气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气息累加在一起,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烈,分明还融合着每年春天,玉兰花道上似曾相识又年年不同的清香。我深吸一口“601气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开始运筹自己的气息,准备四个月后,写下自己专注的笔迹。
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进了这座殿堂,就要留下自己的名字;住过这间房子,就要留存着自己的气息。这又给我增加了好大的压力。
从这一天起,我每天走过玉兰花道,看花,闻香。每天早晨看望地上的落英,给它们与枝头俏立的姊妹拍照合影。悠悠感伤后,突然醒悟:鲁院的玉兰花,从初绽到落英,不是入泥无声,而是前后传承。
任茂谷: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乌鲁木齐市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32期高研班学员。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百余万字,著有散文集《回乡十日》《前南沟》,长篇散文《心在横渡》,中篇小说《牛市深套》《鞋子丢了》等。《心在横渡》获新疆第五届天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