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在淡淡的暮色中,一个孤独的旅人回望远山,那儿“骤雨初歇”,有人“对长亭晚”而心生感叹,想自己行行复行行,斯人却在来处“玉阶空伫立”,看“宿鸟归飞急”。忧虑着良人此去“何处是归程”,庆幸的是尚有那“长亭更短亭”可避风躲雨,哪怕“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万里”,那“长亭短亭”还是能在崇山峻岭中营造出几许温存,慰藉着离人凄苦的心……
古代文人对“亭”情有独钟,反复咏之叹之。在他们笔下,长亭是诀别处,是伤心地,是羁旅时可以喘息、可以题诗的避难所,也是畅饮茶水、解渴润喉、探听消息,甚至偶遇美丽村姑,留下一段蚀骨相思的奇异之地。
其实,诞生之初的亭全无此种缠绵,反倒有几许剑戟之气。亭最早出现在东周时期,是建在各国边境上的士兵哨所、交通驿站,十里一建。秦汉时期,官方在十里长亭之间又建起传递邮讯的短亭,是以才有了“长亭更短亭”一说。这种亭虽然只有二道对冲的门,面积至多不过60平米,却因对旅人具有特殊的意义而成为中国文人表达情感的特殊意象,从而染上了丝丝离愁、缕缕别恨。
对于生长在客家地区的我而言,“茶亭”比之上述的长亭短亭更为现实和日常。茶亭是客家社会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即便在交通发达的当下,客家地区的山径上、小路旁仍时有茶亭的身影闪现,而且那些茶亭大部分为近些年所修,这在非客家地区已难得一见。所以,把茶亭归结为客家特有的文化现象似无不可,我也为此深感骄傲和自豪。因为那些茶亭尽管形制简单、质朴无华,却体现了客家人独有的淳朴和对乡亲、对陌生人的关心。
解放前,茶亭多由村族捐建,也有个人行善积德、发愿建亭的。茶亭建好后除供路人遮风避雨外,还得施茶,即无偿为茶亭提供茶水。客地陡峭,村庄不大,多者几十户,小则十几户,甚或三两户,一座茶亭建好后,一年365天的茶水皆由邻近村庄的村民供应,这事儿说来简单,要长此以往,非得有大慈悲心不可。所以旧时茶亭有专人管理,村中的茶亭传牌上书全村户主的姓名,按牌上的名字轮流为茶亭供茶。供茶的村民们每天早早地烧好一锅开水,投下几两清热败火的老茶叶或是山梨树叶,沸煮后挑到茶亭,先清洗茶桶,然后倒入滚烫的新茶。浓郁的茶香顿时弥漫了整座茶亭,在茶亭歇脚的早行人拿起长把竹筒,舀起浓俨的茶水,“嘶哈嘶哈”着饮下,顿时两腑顺通,舒适惬意,出山入谷、过沟越岭的艰辛顿时消散。再抬眼时,只见满目青翠,天开地阔,疲惫的双腿顿时卸去沉铅,重新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又或者是雨雪天,几骑怒马从驿路奔来,锦衣皆湿、须眉汗沁间蓦见茶亭,不由得投鞭驻足,在茶亭喘歇片刻。恰此时有村姑袅动着腰肢前来避雨躲雪,山风吹得她们的脸庞映山红一般红润。含情的眼风,顾盼的流波,还有那小小的、甜甜的笑涡,哪一样不勾魂摄魄?马儿不再嘶鸣了,它们安静地看着主人,主人的目光则凝在村姑的颊上,亭外的阴霾倏地消散了几分……
以上场景当然是想象。有时觉得没有电能、汽车等科技文明的世界似乎更浪漫,更引人遐想。那时的世界安静、纯美,离别也显得比现在更多眷恋、牵挂与恐惧。“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折柳壩上,赠别亭中,虽然那时的亭多为官亭,也许缺一桶客家地区茶亭特有的茶水,但洁白的墙上却时见虬劲的狂草、潇洒的行书、端肃的楷字,那些心血凝成的诗,那些和生离死别一样令人销魂的长短句,字字句句皆是离人的心声,铁钩银划中透着书写者的情意。
没有在那样的长亭、短亭中离别是我的遗憾,但我也有自己足以夸耀的地方:在客家人的茶亭中,我感受到了浓浓的乡情与关爱。简单的石条凳,被河砂洗得纤缕毕现的木桶,墙上用木炭写就的问候或少年的涂鸦,歇肩时乡亲们亲热的招呼,都让我动情。那一桶40多年前的茶水则在记忆中窖藏成了酒,挟裹着淳朴与美好,一直流淌在心底。
那是1968年秋天,5岁的我和3岁的弟弟跟着母亲踏上了返回上龙老家的路程。由于东西多,生产队派了五六个人前来帮忙。蛮公、姑姑、表姐一干人也充当起了临时脚力。我们早上4点多钟从县城出发,紧赶慢赶,80里崎岖山路却怎么也走不完。深山寂寂,白云悠悠,除了鸟鸣,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外加扁担的吱吜声,那是天荒地老的感觉,是被文明社会遗弃的感觉。好在弯曲的山径上,隔上五六里就有一座茶亭,茶亭角落的木桶里,仍有余温的茶水润喉又润心,我们抹去汗珠,坐在条凳上吃半顿、喝茶水,疲惫的脸上渐渐有了神采,陡峭、崎岖的山路因此平坦了不少。
茶亭,就这样不经意间成了传递温情的驿站,庇护着一代又一代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