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之后,对于在波士顿当消防员的纳什而言,生活便悄然发生了倒转。“他二话没说,立马还清了欠欢乐田园疗养院的三万两千元的债务,给自己买了一辆新车(红色双门的萨博900——这是他第一辆新车),并乘机用上了过去四年积累的假期。”
安稳的生活被打破,正如爱伦·坡在《乌鸦》中吟哦的一样“平静永不再来”。奥斯特写道:“这就是他开始感觉到崩溃的地方。尽管在那些天里,庆祝和怀旧的情绪依旧,但纳什渐渐明白形势已经无法补救了。”最初,纳什有的是钱,继承巨额财产能提供给他安全感。不过随着账面上的数字越来越小,这安全感也在慢慢丧失。
后来,他遇到了杰克·波齐——一个以打牌为营生的浪荡公子。两人一拍即合地决定共赴赌局。孰料输得精光,为了清偿债务,纳什与波齐又开始为赢家建造一座莫名其妙的建筑。小说的场景就此转变为封闭的苦役之地,纳什从一种绝望过渡到另一种绝望,从无所顾忌的自由坠落为无休无止的剥削。奥斯特驾轻就熟地把生活的两种极端内化到故事当中。
有朋友与我谈起《偶然的音乐》这本小说,说是一本很不错的政治寓言。我读了之后却不这么想,或者说它完全就不是政治小说。首先是人性,然后才有政治性,然而很多人读小说却总喜欢代入政治而忽视了人的生活。或者说,极尽刻画出个人内心的冲突,才是这本小说的成功所在。
纳什先后的两种选择,奥斯特恐怕都不能赞同。“这么做他也不是全无痛苦,但纳什差不多开始欢迎这种痛苦,开始体会到一种大无畏的高贵感,好像与过去分离得越彻底,他的未来就会越光明似的。他就像那些终于鼓起勇气给自己脑袋一枪的人——但这颗子弹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是一次新世界诞生的大爆炸。”而在城堡服了数月苦役的纳什,则学会了完全的顺从,他甚至不能赞同波齐的逃跑提议——虽然后者接受了残酷的惩罚。
周作人在《生活之艺术》一章中援引蔼理斯的观点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惟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仿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又,“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微妙地混合取与舍二者而已。”从周作人的话再回头看纳什的选择,仿佛自由只是奴役,而奴役则是自欺。
吉姆·纳什可能不会了解,从他第一次驾车上路时,人生已经完全改变了。或许,他和我们大多数一样,对待生活都抱有一种可笑的错觉,认为疯狂能够结束疯狂,认为暴力可以成全暴力。引擎一旦发动,我们便开始乐观地相信——朝着错误方向的全速前进,最终能够抵达那个叫做正确的地方——然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这样,拼命踩油门,看仪表盘疯狂转动——朝着错误的方向越陷越深。世界不是圆的。
小说的最后一幕已经在隐喻般地印证了:重获自由的纳什再一次开上了车,从60码加到了85码。“正当车速冲到85的那一刻,穆克斯上前关掉了收音机。这突然的安静犹如电击,他猛地回过头来,警告老头别多管闲事。”这一次,奥斯特启用了一个新的隐喻来终结第一个隐喻。如果说吉姆·纳什开车上路是奔向他心目中的“自由”,那么在几个月的艰苦劳作之后,换得自由之身的纳什再一次做出这种举动,说明他对过去是毫无反省的。于是,作者不容分说地直接用第二个隐喻——那发出一束强光的卡车——解决掉主人公。
作者这样写道:
“片刻之后,当他再度看前方时,看到一束强光赫然在目。几乎是无中生有的,像一个独眼巨人那样直冲过来,这猝不及防的恐慌在霎时间吞没了他,他惟一想到的就是这是他此生最后一个想法了。来不及停,来不及采取措施,他非但没有猛踩刹车,反而更用力地踩在油门上。他能听到穆克斯和弗劳尔德在远处号叫,但很快就被他脑袋里的血流咆哮所淹没。接着灯光没过了他,纳什闭上眼睛,无法睁眼再看。”
这本书让我们将那些跳出常理以外的生活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这一切我们都未曾经历,它是一次崭新的发梦,然而对那所有重叠的历史有所体悟的人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情绪,只是往昔可怖的内伤在隐隐作痛。
大概每一个拿起这本书的读者,都会以为自己正在阅读一本公路小说,但这种生活最后却在一个封闭的场景内终结。奥斯特讨论的是自由与束缚的结构问题,可对于我们大多数而言这二者并无差别。在《偶然的音乐》中,吉姆·纳什的生活就像一座天平,在两个极端之间反复翻转。但我更愿意记得的是这种生活尚未变化前的样子,而不是为无数的情绪淹没,活着本身成了情绪断片连接成的一个编年史。
很遗憾理性不能——不能总是让我们振奋,它完全不设置一个让我们焦急为之献身的目标,也不似非理性那样熠熠生辉。虽然此刻的“纳什们”还在指望,甚至还在以为自己终将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但是错误如果不被扼杀,生活就将一错再错,永无宁日。
纳什最大的错误,在于他并不理解结构。人自从被抛入这个世界,他所有的自由都处于一种“不得不”的尴尬地位。是的,结论是我们被判决为自由,如果非要讨论这个问题。为了自由而抛弃责任与道德,本身就是不道德与不自由的。而身处奴役之中,认为绝对的服从是在履行义务,则又未免如同痴人说梦,只会背离生活的本相愈远。
在小说完成的1991年,早已不是那些垮掉一代唿哨上路的年岁了。时代内核像生出故障的挂钟重又被拨回理性的视角。咔噔一声,这既是子弹出膛的声音,也是人们回到安稳日夜的昭告。